一行人在顛簸的官道上又行了大半日，暮色四合時，終于望見前方一個小鎮(zhèn)的輪廓。炊煙裊裊，幾點昏黃的燈火在漸深的夜色里亮起，帶著人間煙火的暖意。
“二爺，前頭有鎮(zhèn)子，找家客棧歇腳吧？”蒼梧沙啞的聲音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他身上的傷口只是草草包扎，血漬早已干涸發(fā)黑，與塵土凝在一起。僅存的幾個護衛(wèi)也個個帶傷，強撐著精神。
賈璉掀開車簾一角，看著懷里依舊睡得不甚安穩(wěn)的英哥兒，又看看王熙鳳膝上昏睡的巧姐兒。巧姐兒小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有些急促，時不時發(fā)出幾聲難受的囈語。王熙鳳的手一直覆在女兒額頭上，眉頭緊鎖。
“好，找間干凈的客棧，要兩間上房，再尋個靠得住的大夫來?！辟Z璉沉聲道，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與擔(dān)憂。一路的驚魂未定，加上母親墜車受到的驚嚇，巧姐兒終究是扛不住了。
小鎮(zhèn)不大，名為“清水驛”。他們很快在鎮(zhèn)東頭找到一家看起來還算齊整的“悅來客?！?。狗兒幫著卸車安置行李，劉氏抱著板兒，有些局促地跟在劉姥姥身后。劉姥姥看著這陌生地方，緊緊摟著懷里的灶王爺像，嘴里不住地念著佛。
蒼梧親自去請了鎮(zhèn)上唯一的老大夫。一番診視后，老大夫捋著山羊胡子道：“小小姐這是驚悸過度，外感風(fēng)邪，內(nèi)里有些虛熱。不打緊，吃兩劑藥發(fā)散出來，好生靜養(yǎng)幾日便好。”他開了方子，多是安神定驚、疏風(fēng)解表的藥材。
藥很快熬好送來。巧姐兒燒得迷迷糊糊，喂藥極是艱難。王熙鳳不顧自己渾身酸疼，抱著巧姐兒，輕聲哄著，平兒則用小勺一點點地喂?？酀乃幹鬟M嘴里，巧姐兒皺著小眉頭掙扎抗拒，王熙鳳便耐心地等她咽下一口，再喂下一口。昏黃的燈光下，王熙鳳額角沁著細汗，眼神卻專注而溫柔，仿佛所有的疲憊與驚懼都被暫時壓了下去，只剩下一個母親最本能的堅韌。
好不容易喂完藥，巧姐兒在王熙鳳懷里沉沉睡去，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些。王熙鳳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將她輕輕放在床榻內(nèi)側(cè)，蓋好被子。
“奶奶，您也歇歇吧，這一天一夜……”平兒端來溫水，心疼地看著王熙鳳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青黑。
王熙鳳搖搖頭，目光落在平兒身上：“你背上的傷……讓我看看?！甭曇舨蝗葜靡?。
平兒身子一僵，下意識地避開：“奶奶，奴婢沒事，皮外傷……”
“聽話！”王熙鳳語氣加重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拉著平兒在燈下坐下，不容分說地輕輕解開平兒外衫的系帶。
衣衫褪下半邊，露出平兒光潔卻布滿青紫淤痕的后背?？拷珉喂堑牡胤剑淮笃钭仙挠傺|目驚心，邊緣還滲著點點血珠，顯然是落地時被硬物狠狠硌傷所致。幾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縱橫交錯，雖然已經(jīng)結(jié)痂，但紅腫未消。
王熙鳳的呼吸猛地一窒。她顫抖著手指，沾了溫水和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猙獰的傷處。指尖下的肌膚溫?zé)?，卻因為疼痛而微微瑟縮。
“疼嗎？”王熙鳳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平兒咬著唇，搖搖頭：“不…不疼?！?/p>
“胡說！”王熙鳳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一滴，兩滴砸在正涂藥的手背上，“傻丫頭…若不是為了護著我…你何至于此……”滾燙的淚珠順著指縫往下淌，帶著灼人的溫度。
平兒身體僵直，鼻子一酸，強忍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奶奶…奴婢的命都是奶奶的…這點傷算什么……”
主仆二人相對垂淚，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房間里低回。劫后余生的恐懼、對未來的茫然，還有此刻看到對方為自己承受苦楚的心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人淹沒。
良久，王熙鳳才止住淚，用干凈棉布仔細替平兒包裹好傷口，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她替平兒攏好衣衫，拉著她的手，在燈下面對面坐著，目光深深地看進平兒眼底。
“平兒，”王熙鳳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你我名為主仆，實則…比親姐妹還要親。這些年，你為我擋了多少明槍暗箭，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又為我，差點搭上性命……這份情，我王熙鳳記在心里，刻在骨頭上！”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王熙鳳有的，能辦到的，我都給你！你只管說！”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報答這份生死情誼的方式。
平兒猛地抬頭，眼中淚光閃爍，嘴唇微微翕動，卻遲遲沒有開口。她看著王熙鳳真誠而帶著愧疚的眼神，心潮劇烈翻涌。那些深埋在心底、從未敢宣之于口的念頭，此刻如同燒開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
掙扎了許久，久到燈芯都“噼啪”爆了一個燈花。平兒終于鼓起畢生的勇氣，避開王熙鳳的目光，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聲音細若蚊蚋，帶著豁出去的顫抖：
“奶奶……奴婢…奴婢不想再做二爺?shù)奈堇锶肆恕彼偷靥痤^，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絲卑微的祈求，“奴婢…奴婢想…想找個老實本分、能安穩(wěn)過日子的管事……做…做正頭娘子！”
最后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重錘敲在王熙鳳心上！
王熙鳳愣住了，眼中滿是驚愕。她萬萬沒想到平兒求的竟是這個！
不做賈璉的妾？要去做別人的正妻？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混沌的思緒。是啊…平兒原本也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兒，若不是為了她王熙鳳固寵，為了幫她拴住賈璉的心，何至于在豆蔻年華就委身做了通房丫頭？這些年，平兒夾在她和賈璉之間，既要顧全她的體面，又要承受賈璉時不時的輕佻，其中的委屈和心酸，她竟從未真正替平兒想過！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濃烈的愧疚瞬間攫住了王熙鳳的心。她看著平兒因為緊張和羞恥而漲紅的臉，看著她眼中那份對普通夫妻生活的卑微渴望，喉頭哽咽得發(fā)疼。
“平兒……”王熙鳳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她緊緊握住平兒冰涼的手，眼中是復(fù)雜的淚光，“是…是我對不住你…這些年…委屈你了……”她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語氣斬釘截鐵：“好！我答應(yīng)你！等到了丹徒，安頓下來，奶奶親自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定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做個體體面面的正頭娘子！決不食言！”
“奶奶！”平兒再也忍不住，撲進王熙鳳懷里，失聲痛哭起來。是委屈，是釋然，也是對未來一絲渺茫希望的激動。主仆二人相擁而泣，淚水浸濕了彼此的肩頭。
就在隔壁房間，被安置在柔軟床鋪上的英哥兒，經(jīng)過一路顛簸和驚嚇后的沉睡，此刻意識正慢慢從混沌中蘇醒。小小的身體依舊疲憊，但意識海中，那枚金色的齒輪印記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凝實。父親心頭精血的滋養(yǎng)，加上生死關(guān)頭靈魂力量的極限爆發(fā)，似乎意外地開啟了他與齒輪印記更深層次的連接。
一股奇異的、溫暖的力量在他小小的丹田內(nèi)緩緩流轉(zhuǎn)。英哥兒本能地運轉(zhuǎn)起那修復(fù)自身的功法，同時，一種全新的、模糊的感知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擴散開去。
他“看”到了母親房間那盞昏黃的油燈散發(fā)出的微弱光暈和暖意；他“聽”到了母親和平兒壓抑的哭泣聲中蘊含的復(fù)雜情緒——愧疚、感激、決絕、釋然……這些情緒不再是模糊的波動，而是像一幅幅流動的畫面，傳遞著清晰的心意。
這不僅僅是與母親單方面的靈魂共鳴！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似乎能……能搭起一座橋？讓兩個人互相“看見”對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英哥兒懵懂的意識里扎了根。他好奇地、笨拙地嘗試著。意識如同無形的觸角，小心翼翼地探出房間，觸碰著走廊盡頭窗臺上擺放的一盆半蔫的蘭草。
嗡……
一種極其微弱、干渴、委屈的情緒順著那無形的連接傳遞回來。那蘭草似乎在向他訴說：渴…渴…根須在干燥的泥土里掙扎…
英哥兒小小的眉頭無意識地皺了一下，感覺精神像是被抽走了一絲。他收回“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院子里那棵在夜風(fēng)中搖曳的老槐樹。
這一次，連接似乎更順暢了些。一股蒼涼、堅韌、又帶著勃勃生機的復(fù)雜感受涌入他的意識。老槐樹粗糙的樹皮，深扎大地的根系，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風(fēng)雨和陽光，都化作一種悠遠而渾厚的情緒洪流……
“唔……”英哥兒發(fā)出一聲細弱的呻吟，小腦袋沉重地歪向一邊。這短短兩次嘗試，幾乎耗盡了他剛剛恢復(fù)的一點精神力量。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意識迅速沉入香甜的黑暗。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似乎感覺到隔壁房間母親的情緒波動漸漸平息，一種帶著決斷的安穩(wěn)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