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漢那一聲嘶啞卻斬釘截鐵的“挖！”，如同戰(zhàn)場上吹響的沖鋒號角，瞬間打破了現(xiàn)場的沉寂與凝重。
張德厚渾濁的老眼猛地爆發(fā)出精光，他一把抄起徒弟遞來的嶄新鐵鍬，高高舉起，對著身后早已等候多時的十幾個徒弟和臨時召集來的壯勞力，聲震四野：
“主家發(fā)話了！吉時已到！李家新宅——破土動工！都給我拿出吃奶的力氣來！”
“開干！”石匠劉麻子嗓門更大，他帶來的五六個石匠徒弟也齊聲應(yīng)和。
魯把頭則沉穩(wěn)地指揮著幾個木匠徒弟：“去，把準(zhǔn)備好的工具都抬過來！先幫著清場！”
剎那間，原本空曠的宅基地上沸騰起來！
幾十條精壯的漢子，如同開閘的洪水，涌向那剛剛劃出的、象征未來家園輪廓的白線之內(nèi)。
沉重的鐵鍬、鋒利的鎬頭，帶著積蓄已久的力量，狠狠地楔入松軟或板結(jié)的泥土！
泥土翻飛的“噗嗤”聲、鐵器撞擊石塊的“叮當(dāng)”脆響、漢子們發(fā)力時粗重的喘息和短促的呼喝聲
瞬間交織成一首充滿原始力量與希望的勞動交響曲！
塵土，如同被驚醒的黃色巨龍，從幾十個挖掘點同時升騰而起，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著泥土特有的腥氣。
但這塵土飛揚的景象，在李家人眼中，卻比任何畫卷都要壯麗！
李老漢站在“正房”的位置，親自揮動一把大鎬，每一次落下都帶著千鈞之力，仿佛要將李家過往所有的艱辛與屈辱都深深掘開！
他布滿溝壑的臉龐在塵土中顯得模糊，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燒的火焰，卻清晰無比。
李大山、李二河、李三江三兄弟更是如同猛虎下山，甩開膀子，哪里土硬就往哪里沖！
汗水迅速浸透了他們單薄的衣衫，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流淌，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
他們不再去想那令人窒息的七百兩，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挖！為家人，為未來，挖出一個堅實無比的根基！
“三江！你媳婦！看著點！”李老漢百忙之中吼了一嗓子。
李三江這才猛地想起，趕緊丟下鐵鍬，跑到被王氏攙扶著、站在安全距離外的劉氏身邊，緊張地問：“沒事吧？灰大，要不你先回去歇著？”
劉氏臉上沾了點塵土，卻掩不住那雙明亮的眸子。
她搖搖頭，指著那熱火朝天的景象，聲音帶著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不回！我要看著！當(dāng)家的
，你看……多好??！咱家的新房子，就這么……就這么一點一點從土里長出來了！”她下意識地?fù)崦呗柕母共浚路鹪诟嬖V未出世的孩子：看，這就是你的家！
王氏和陳氏也被這浩大的場面震撼了。陳氏早已忘了剛才的腿軟，此刻眼中充滿了敬畏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
她喃喃道：“七百兩……值！真值！這氣勢，這陣仗……” 王氏則挽著劉氏的胳膊，用力點頭，眼眶微紅：“是啊，爹說得對，豁出去了！值！”
她們不再只是旁觀者。很快，王氏和陳氏就挽起袖子，招呼著幾個半大的孩子，開始張羅起來。
“二河家的，快！把咱家那口大鐵鍋支起來！燒水！”
“大河家的，米和雜糧面都搬出來！晌午給師傅們蒸饃饃！”
“三江家的，你坐著別動，看著火就成！”
“大郎！去叫你娘再抱些柴火來！”
“大妮，帶著弟弟妹妹們，把挖出來的碎土塊撿撿，堆到邊上！”
李家簡陋的土灶旁，也迅速燃起了煙火氣。巨大的鐵鍋架在臨時壘起的灶臺上，水汽氤氳。陳氏和幾個鄰家來幫忙的婦人，手腳麻利地和面、揉面，碩大的蒸籠一層層摞起來。
孩子們穿梭著抱柴火、遞東西，小臉上也洋溢著新奇與興奮。
這動靜實在太大了！
李家村的村民們，起初只是遠遠張望，看到那龐大的白線輪廓和幾十號人同時動工的場面，都驚得目瞪口呆。很快，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傳遍了整個村子。
“我的老天爺！李家這是動真格的?。 ?/p>
“乖乖！這么多人！這架勢，比當(dāng)年錢老爺家蓋宅子還大！”
“快看那白線！我的娘誒，這院子得占多少地啊？”
“聽說光磚錢就要四百兩！四百兩??！”
“李家那小子……寫書真能掙這么多錢？”
“嘖嘖，李老根這次是真豁出去了！”
好奇、震驚、羨慕、懷疑、甚至隱隱的嫉妒……各種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田埂上、院墻后、樹蔭下，很快就聚攏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
議論聲嗡嗡作響，如同給工地上那熱火朝天的勞動號子增添了一層背景音。
張德厚拄著鐵鍬，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塵土，看著眼前這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的景象，又瞥了一眼遠處指指點點的村民，對著同樣喘著粗氣的李老漢，咧開嘴，露出一口被旱煙熏黃的牙齒：
“李老哥！看見沒？這動靜！這氣勢！你李家，今天算是真真正正在李家村立起旗桿了！
甭管別人嚼什么舌頭根子，這宅子一旦立起來，那就是實打?qū)嵉慕鹱终信?！夠你老李家風(fēng)光幾代人的！”
李老漢直起腰，看著眼前這片被無數(shù)雙腳踏實、被汗水浸透、正一點點改變模樣的土地，聽著身后婦孺?zhèn)兠β档穆曧?/p>
感受著兒子們拼盡全力的喘息，再望向遠處那些復(fù)雜的目光，
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情與力量，如同腳下這新翻的泥土般，洶涌澎湃地填滿了他的胸膛。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卻無比洪亮：“挖！使勁挖！這新宅的根，就得扎得這么深！這么實！” 說罷，再次掄起了沉重的大鎬，狠狠砸向大地！
李家的動靜自然也傳到了柳家耳里面。
柳家堂屋里，幾個大紅描金的樟木箱子敞開著，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光燦奪目的銀錠，旁邊幾個精致的禮盒里
“哼！”柳媚兒的娘方氏，她捻起一匹水紅色妝花緞
“建房子又怎么樣？鬧出天大的動靜，也不過是鄉(xiāng)下土財主的做派！你瞧瞧人家趙家，這才是正經(jīng)大戶人家的手筆！”
兩百兩現(xiàn)銀的聘金，還有這些上好的蘇杭綢緞，隨便一匹都夠鄉(xiāng)下人吃用一年！他李家就算建個金鑾殿，一輩子也比不上趙家一根手指頭！”
方氏的聲音又尖又利，在她看來，女兒柳媚兒能攀上鎮(zhèn)上的趙家，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李章？那個連童生都考不中的窮酸小子，寫幾本破書就想翻身？做夢！
柳媚兒就站在這些刺眼的聘禮前。
她今天穿了一身新做的藕荷色細(xì)布衫裙，發(fā)髻上也簪了一支趙家送來的鎏金點翠簪子，襯得她面若桃花，確實比往日更添了幾分顏色。
這本是她夢寐以求的富貴場面，村里多少姑娘羨慕得眼睛發(fā)紅，連帶著爹娘在村里走路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李家……真能蓋那么大的房子？”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帶著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震動。
七百兩！這個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一顫。
她想起李章那雙沉靜的眼睛，寫書……真能掙這么多錢？掙得比趙家給的聘金還要多？
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煩躁涌上心頭。
“娘，別說了！”柳媚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打斷了方氏的喋喋不休，“趙家的聘禮是好，可你也別總掛在嘴邊，讓人聽了笑話我們眼皮子淺！”
方氏被女兒突如其來的頂撞噎了一下
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喲，這還沒過門呢，就護上婆家了？娘這不是替你高興嗎？
李家那點動靜算什么？土里刨食的命，蓋再大的房子也是泥腿子！哪比得上你，馬上就要做鎮(zhèn)上體體面面的少奶奶了！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穿金戴銀，使奴喚婢……”
“夠了！”柳媚兒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些刺目的聘禮和母親得意洋洋的臉。
她只覺得胸口堵得慌，那“少奶奶”三個字，此刻聽來竟有些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