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本能，驅(qū)動著一切瀕死軀殼的行動。當(dāng)?shù)诙斓奶枓暝郎匣颐擅傻奶祀H，吝嗇地將一絲帶著涼意的光灑入污穢的流民營時，陸明已經(jīng)強行完成了身份的切割。那個為歷史論文絞盡腦汁的研究生被冰冷的現(xiàn)實碾碎，只剩下一個代號——流民陸明，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螻蟻。
饑餓，比昨日更甚，像一只無形的、帶著冰冷鱗片的巨手，死死攥緊了他的胃囊。意識無比清晰地告訴他：若再尋不到食物和凈水，思考未來將是最大的奢侈——他很可能看不到今日的夕陽。
“動…起來！”意志在咆哮。陸明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從冰冷的地面撐起。枯瘦的雙腿如同風(fēng)中的蘆葦，每一步都伴隨著肌肉的哀鳴和地面的搖晃，仿佛下一秒就會轟然倒下。每一次艱難抬腳，都消耗著瀕臨枯竭的生命能量。
就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他腦海中閃過一絲微光——【洞玄靈眸】！
這唯一的依仗，成了黑暗中的浮木。他強忍住靈眸開啟時那熟悉的、如同針扎太陽穴般的輕微眩暈感，集中意念，小心翼翼地將“視線”投向這片絕望之域。
世界在感知中再次分崩離析，剝離了表象。那些濃郁的、如同移動疫源的黑氣縈繞者，如同黑夜中點燃的污穢火炬，被他刻意避開，遠(yuǎn)遠(yuǎn)繞行。而那些身上沸騰著渾濁暴戾紅氣的地頭蛇，更是仿佛帶著無形的“危險”標(biāo)識，他如同最謹(jǐn)慎的獸類，貼著人群的邊緣，竭力隱匿自己的氣息，避開他們兇蠻的視線范圍。
如同孤狼在死亡沼澤的邊緣逡巡。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每一秒都伴隨著腹腔的空洞嘶鳴。目之所及，除了被千萬雙饑餓眼睛反復(fù)篩過無數(shù)遍的、連草根都早已掘盡的焦黃土地，別無他物。絕望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試圖將他淹沒。
就在意志將潰的剎那——
一陣異常的騷動由遠(yuǎn)及近，從不遠(yuǎn)處的官道傳來！
“快看！是…是瑯琊王家的車隊！”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敬畏與恐懼響起。
“退！快退開！莫要驚了貴人！那是我們?nèi)遣黄鸬模 备嗟牡秃?、推搡在瞬間爆發(fā)。
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擁擠在官道附近的流民群如同受了驚的獸群，驚恐地向兩側(cè)泥濘污濁的地面退去，竭力收縮自己的存在。麻木、畏懼、以及一絲幾乎被磨滅的艷羨，在他們空洞的眼中混雜交織。
陸明被裹挾著退到人群邊緣，本能地抬起頭，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
一列由十?dāng)?shù)名精悍護衛(wèi)簇?fù)淼能囮?，正以一種近乎緩慢的、充滿傲慢意味的速度緩緩駛來。居前開道的，是數(shù)匹真正的神駿！腰圓體壯，肌肉線條在油亮光滑的皮毛下虬結(jié)滾動，馬鬃飛揚，每一步都踏得塵煙輕揚，鐵蹄敲擊夯土官道發(fā)出沉穩(wěn)有力的“噠噠”聲。僅僅是這幾匹駿馬所散發(fā)出的勃勃生機與力量感，就與四周枯槁佝僂、肋骨根根凸出的流民形成了最刺目、最荒誕的對比，如同一把燒紅的匕首捅穿了眼球。
被護衛(wèi)在中間的那輛馬車，更是將階級的鴻溝具象化。車體由上好的楠木打造，深沉厚重，車壁上用細(xì)密的刀工雕刻著精美的云紋瑞獸，漆面在慘淡陽光下依然能折射出內(nèi)斂的光澤。車簾是上好的湖絲所制，垂墜絲滑，四角懸掛著拳頭大小、造型簡潔古樸的黃銅鈴鐺，隨著車廂細(xì)微的晃動，發(fā)出“叮咚、叮咚”的清脆悅音，在死氣沉沉的流民營上空，顯得格外扎耳——這是富貴的回響。
就在這時，一陣寒涼的秋風(fēng)卷過。
那華麗的湖絲窗簾，被風(fēng)掀起了一角！就在這一剎那的縫隙中，陸明驚鴻一瞥！車內(nèi)，鋪陳著厚軟不知名獸皮的坐榻上，安然斜倚著一位青年。約莫二十左右，頭戴玉質(zhì)峨冠，身著寬大的青色錦緞長袍，刺繡暗紋若隱若現(xiàn)。面如冠玉，眉眼俊朗，正與對坐一位同樣衣著華貴的中年文士低聲交談。他們嘴角含笑，神情舒泰，偶爾還指拈茶盞，啜飲一口香茗。車窗外那混雜著腐臭與死亡的、煉獄般的景象，那黑壓壓一片枯槁絕望的目光，似乎與他們完全處于兩個平行宇宙，連塵埃都沾不上他們?nèi)A服的衣角。
隨風(fēng)飄來的只言片語，隱約是“……《齊物新論》……道法自然……殊途同歸……”或是“……何仆射之《京華賦》……駢儷臻極……”，討論著最清高玄遠(yuǎn)的話題。
然而，與車廂內(nèi)那絲竹般優(yōu)雅的清談形成地獄圖卷的，正是那些拱衛(wèi)在馬車四周的武士！
他們個個身材魁梧如鐵塔，身披輕便但堅固的皮甲，腰間懸掛著連鞘都泛著森然冷光的長刀。眼神如同淬煉過的精金，銳利而冰冷，掃視著兩側(cè)流民時，仿佛在看路邊的石頭或雜草，不帶一絲波瀾，只有純粹的、不容任何冒犯的壓迫感。一股凝練的、生人勿近的肅殺彪悍之氣，從他們身上彌漫開來，比流民營里那些打手的暴戾更純粹、更致命！他們是工具，是規(guī)矩，是貴族豢養(yǎng)的、保證其精致生活不受螻蟻玷污的武力屏障！
陸明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帶著金屬指套的巨手狠狠捏住、攥緊！極致的壓迫感讓他幾乎窒息！
就在這股尖銳的、由階級差異帶來的恥辱感和寒意刺穿靈魂的瞬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看！用【洞玄靈眸】看他們！
幾乎是本能驅(qū)使，他再次集中那本就所剩無幾的精神力，強忍著開啟靈眸帶來的針砭般的刺痛，將那超乎常理的“視線”，投向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王家護衛(wèi)！
嗡！
眼前的景象再次劇變！那個護衛(wèi)身上籠罩的“氣”，轟然沖入他的感知！
暗紅色！凝練到極致的暗紅！ 如同在煉獄熔爐中千錘百煉后凝固的精鐵！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團模糊的、如同流民營打手身上那種翻滾無序、充滿混亂暴戾的紅氣！它純凈、厚重、內(nèi)斂，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感。更為震撼的是，這暗紅色的氣，并非靜態(tài)！
它如同擁有生命！在他體內(nèi)沿著一些玄奧無比、精密復(fù)雜的經(jīng)脈軌跡——那并非肉眼可見的血管，而是一種仿佛由能量構(gòu)筑的通路——奔流不息！這奔流帶著某種規(guī)律，如同星辰運轉(zhuǎn)般恒定。那一道道流動軌跡，相互交織、勾連、共振，在護衛(wèi)體內(nèi)構(gòu)成了一張無形卻無比堅韌、高效的“氣”之網(wǎng)絡(luò)！正是這張網(wǎng)，將他全身的肌肉、骨骼乃至意志都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個完美協(xié)調(diào)、威力巨大的戰(zhàn)斗整體！
這是被馴服的力量！這是被引導(dǎo)、被駕馭的能量之潮！
原來如此??！
一股滾燙的明悟如同巖漿般從陸明的天靈蓋直灌而下，瞬間點燃了他的整個思維！
那些在故紙堆中被視為虛無縹緲的傳說——“修真”、“練氣”、“煉精化氣”……根本就不是神話！它們是真實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是掌握力量的路徑！
那輪滾滾遠(yuǎn)去的華麗車輪！那朱門之后的高墻玉宇！那車廂之內(nèi)高談玄論的世家子弟！視他們這些掙扎求存的泥中之骨為無物的目光……隔著天塹的，不僅僅是身份階級的云泥之別，還有這層更恐怖、更絕對的屏障——力量的鴻溝！
有力量，便可錦衣玉食，安坐華堂，笑談風(fēng)月，視生死如塵芥。無力量，便只能在泥濘里蠕行，為一捧發(fā)餿的稀粥、一滴渾濁的積水，將生命消磨殆盡。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倍鸥Φ脑娋洌缤┰角甑脑{咒，狠狠砸落在陸明的靈魂之上，留下深可見骨的烙??！他研究的那個唐朝歷史早已遠(yuǎn)去，而眼前的梁國，這人分九等的血淋淋現(xiàn)實，這冰冷如鋼鐵叢林的社會法則，比史書上的描寫更為觸目驚心！他不是在讀歷史，他就是歷史！他就是那堆砌在路旁、即將被野狗啃噬、被黃土掩埋的枯骨！一塊無人問津的“凍死的骨頭”！
王家車隊的煙塵緩緩遠(yuǎn)去，連同那清脆的銅鈴聲，一同消失在官道的盡頭。留下的，是一片更深的、死寂的沉默。流民們緩緩地從泥地里爬起，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短暫的白日噩夢。
陸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釘死在這片泥濘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
視線落在胸口。襤褸的破布下，根根清晰可見的肋骨如同籠骨般支棱著。再往下，是那雙枯瘦得宛如雞爪、沾滿黑泥的手。這雙手，連挖土都如此困難，如何握住命運？
一股從未有過的、如同在北極冰蓋深處醞釀了千萬年的巖漿般的渴望，猛地從他靈魂最底層噴薄而出！灼燒著他的血管，幾乎要撕裂他的喉嚨噴薄出來！
不是對食物的渴望——食物填不滿這欲壑。那是……對力量的渴望！是對掌握那種如臂使指、體內(nèi)奔騰不息、凝練如鐵的暗紅之氣，那種足以翻云覆雨、生殺予奪的超凡之力的熾烈渴望！
是對跨越那道宛如天塹、將眾生分隔成“人”與“非人”的力量鴻溝，徹底掌控自己生死與命運的終極渴望！
“不僅僅…是活著！”他要活著！更要站起來！站直了！不再是任人踐踏的螻蟻！他要堂堂正正地立于這片天地之間，而非蜷縮在塵埃中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