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方堂柜上不算寬敞,擠滿了藥柜子和大小瓷罐。
藥房后身兒還有一排矮房,當間兒是個不小的院子。
曬藥、熬藥和粗切等工作都在后院里進行。
醫(yī)館里的活多且雜,新學徒都是從曬藥、熬藥再到搗藥、抓藥,最后才能隨師臨診,抄方、理醫(yī)案。
少說也要三年時間。
這僅算是打基礎(chǔ)的階段,想獨立試診還得師父點頭才行。
在師父監(jiān)督下接診些簡單病例,完成四診、辨證、開方等全流程。
期間接觸推拿、針灸或者兒科、婦科等專攻領(lǐng)域。
還要再考察醫(yī)德以及是否具有獨立全面的中醫(yī)思維體系。
起碼再開上三到五年的方子,讓師父指點審核,才能獨自接診。
呂四安學徒以來,還從沒在柜上干過。
每天掃院子、曬藥、切藥。背醫(yī)書、熬藥湯。
還得幫著師娘忙活十來口子的兩頓飯。
對這個院子比對中藥更熟悉。
忙完藥鍋那邊的活兒,把草席鋪上,又將采來的艾葉鋪勻晾曬好。
呂四安才走回師娘身邊。
“四安,酸梅湯還沒好,你先給蒙蒙盛碗粥,讓孩子先吃吧。我去給拿點六必居的醬瓜兒。這咸菜疙瘩小孩兒都不愛吃?!?/p>
說著就要起身放下正坐在她雙腿上玩的呂蒙。
“我們......”呂四安還沒說完,就被小家伙打斷。
小孩子最會看誰面善。相處了一會已經(jīng)和師娘很熟悉了。
她抬起頭摸著小肚子,又指指師娘,說道:
“師娘,蒙蒙肚子飽!你吃!”
師娘看向呂四安,眼中露出疑惑。
呂四安撓了撓后腦勺。
“糧食都是有限額的,我就交了一人的票兒,不好再帶著她來吃大鍋飯,所以我們在家吃好才過來?!?/p>
“你這孩子怎么心思這么重呢!她一小孩兒能吃幾粒米???”
師娘說完就覺得鼻子一酸。
這倆苦命的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疼。
沒爹沒娘,現(xiàn)在就一個姑姑了。
要說這做姑的也真夠嗆,孩子們困難,不說主動搭把手就算了。
兩個孩子總共兩間房,還惦記著要一間。美其名曰說是搬來一起住能有個照應(yīng),但誰看不出來這公母倆就是惦記房子呢。
要是真讓他們鳩占鵲巢,往后非把這倆小的擠兌到他們自己住的那間小房不可。
自打聽呂四安說起這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那姑姑和姑父后來沒來找你的麻煩吧?你就聽師娘的,以后少搭理他們! 有事讓他們找我來談來!這還叫親戚么?。抗菲ㄓH戚!”
“這兩天沒再來找了。反正沒碰見。師娘,我還真有個事想讓您給做主?!?/p>
“什么事?孩子,跟師娘說!”師娘此時還想著怎么替?zhèn)z孩子干仗,音調(diào)都比平時高出不少。
“就是我爸爸騰出來的崗位的事兒?!?/p>
一聽這話,師娘不自覺的緊張了起來,看來孩子這是有想法了。
十來歲就能在大廠里坐辦公室,絕對是前途無量。
于理,讓呂四安去廠里接班對他來說當然是最好的。
鐵飯碗,福利待遇好,過幾年搞對象都容易。
但于情,她這個做師娘的真舍不得這個徒弟。
溫厚、善良,還識字,有文化。
但畢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判斷,做長輩的只能給建議,不能左右孩子的想法。
“我還是想跟著師父師娘,好好學醫(yī)?!?/p>
師娘聽后覺得驚喜,但也能猜測到一二。
這孩子心重,念舊。
當時他爸爸帶著他來敬茶、磕頭的時候就是看中了他身上那股溫良和正氣。
做大夫,德行比醫(yī)術(shù)更加重要。
呂四安掏出口袋里的介紹信交給師娘。
“師娘,我不打算去接我爸的班兒。這空出的工位放在我手里也是個禍害。今天我們院里又有一街坊問我了。所以,這個工位想讓您和師父幫著給處理了。換點什么都好?,F(xiàn)在這世上我能信的過得也就是您二老了?!?/p>
師娘接過信,蹙著眉點點頭。
先是白事兒一毛不拔還惦記占房子的姑姑,又是想白嫖工作的街坊們。
能想象到往后這兩個孩子自己生活還會遇到多少牛鬼蛇神,要闖多少關(guān)。
此時前面柜上傳來一陣人聲,師娘立刻將介紹信塞進褂子的內(nèi)兜里。
擺擺手,示意呂四安不要聲張。
不是每個徒弟都想著一門心思踏實學藝的。
就這一個軋鋼廠的空工位,在這漢方堂里恐怕都能濺起一陣血雨腥風。
“四安??!你要不還回家里來住吧!我挺喜歡小蒙蒙的。添副碗筷的事兒!”見師兄弟們馬上就要進后院吃早飯,師娘故意提高了音量和呂四安閑聊起來。
“沒事,師娘。我們兄妹倆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家里頭都是老爺們兒,也怕妹妹認生?!?/p>
呂四安這話倒是提醒了她,一個小姑娘住在都是男人的家里確實有些不方便。
不得不感嘆呂四安小小年紀已經(jīng)有著成年人的考量。
讓她放心不少。
不再多勸,只說寒暑假或者沒事的時候多讓呂蒙過來陪她解悶兒。
呼啦啦,院里一下走進來五六個小伙子。年紀都和呂四安差不多,也都人手一筐艾草。
都先點頭和師娘問了好,放下筐,領(lǐng)了碗筷排著隊去盛綠豆粥和餅子咸菜。
“師娘!”
“師娘!”
“師娘早!”
“師父在后面,剛碰見了,這就到?!?/p>
師娘逗著懷里的呂蒙,大聲笑著說道:
“今天吶,你們都沾了我們小蒙蒙的光嘍!吃完早飯都自己去藥鍋里倒酸梅湯喝。”
又點了點呂蒙的小鼻子,說道:“我先給我們蒙蒙倒上一大碗,一會別都被他們搶光了?!?/p>
師兄弟們坐臺階上吃飯,呂四安則如往常一樣挑揀起大伙采回的艾葉,在院中鋪開、晾曬。
只聽背后傳來一通呵斥:
“吃你們是一點不耽誤!就不知道先把艾草晾上?能廢得了你們幾個功夫啊?都等著讓呂四安一人干呢?得弄到什么時候去?!”
“懶骨頭!一個個都是懶骨頭!出門這么晚,艾葉還能曬的干嗎?”
“我說沒說過,就這幾天艾草藥效好,趁天沒亮就趕緊去!一年里就讓你們勤快這幾天!你看看你們一個個跟大爺似的!”
“書都背了嗎?今天到誰來背書了!準備好了趕緊滾過來!”
“......”
說話的正是漢方堂的掌柜沈濟蒼老爺子。
老爺子雖說是打小兒讀圣賢書的。但脾氣好壞和讀不讀書也沒太大關(guān)系。
只要火氣上來,天王老子來了也免不了挨一通狗屁呲。
徒弟功課好,或碰上什么喜事兒,老爺子也好說些玩笑話,但總的來說,是位標準的嚴師。
一見老爺子今天心情不好,幾個徒弟紛紛把手里的碗筷放在地上,老老實實跟著呂四安一起晾起艾草。
老爺子坐在藤椅上,看著徒弟們終于一個個動了起來,火氣才漸漸消下去。
“你這老東西,讓孩子們先吃口飯又怎么了?給你!”
師娘拉著呂蒙的手,端來一碗粥遞給老爺子,嘴里抱怨著。
他接過碗,干咳了兩聲。
老爺子生氣也不是完全沒來由的,這些做徒弟的,才比師父早來一步,還進門就吃。不合規(guī)矩!
想學本事還想睡懶覺?哪有這種好事?
想當年他在自家大爺家里學徒的時候......
但媳婦一發(fā)話,這些埋怨也都就著粥一塊兒咽了。
老爺子注意到眼前正干活的呂四安腳踝處一團綠,像是有什么東西干巴在腿上。
他皺著眉,問道:“四安,你這腳邊上蹭的什么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