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角那簡陋的套索陷阱,如同一個沉默的獵手,在黑暗中繃緊了神經(jīng)。林凡癱在冰冷的草席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骨處尖銳的刺痛,高燒雖稍退,但虛弱的潮水依舊一陣陣沖刷著他的意識。胃袋空癟的絞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鼓點(diǎn),敲打著求生本能的極限。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那陷阱,不去期待那渺茫的收獲,將全部殘存的精力,投注在眼前唯一能掌控的戰(zhàn)場——這具殘破的身體和這方寸之地所蘊(yùn)含的“工程問題”上。
火塘里新添的柴枝噼啪作響,橘紅的火苗跳躍著,帶來一絲微弱但珍貴的暖意。母親劉氏蜷縮在火塘邊,手里緊緊攥著那只盛著白色鹽晶的豁口陶碗,枯槁的臉上,震驚和茫然還未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朝圣般的守護(hù)。她時不時看一眼墻角那怪異的“機(jī)關(guān)”,又看一眼床上氣息奄奄的兒子,渾濁的眼里交織著困惑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希冀。
林凡的目光,在跳躍的火光中,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這間囚籠般的茅屋。
變量一:熱能散失。
視線落在北墻上那道最猙獰的裂縫上。寒風(fēng)正從那里源源不斷地灌入,像冰冷的刀鋒切割著室內(nèi)本就不多的暖意。裂縫邊緣的泥土早已干裂剝落,露出里面枯黃脆弱的麥秸稈。墻體薄得像紙,泥土的導(dǎo)熱性在這種低劣的夯筑方式下更是形同虛設(shè)。屋頂?shù)拿┎荩癖〔痪?,幾處明顯的破洞,成了熱量逸散的煙囪。
短期對策:填補(bǔ)縫隙,加厚保溫層。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那道裂縫:“娘,那縫用濕泥混上干草厚厚地糊”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異常清晰。
劉氏猛地回神,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她雖然不懂什么“熱能散失”,但兒子說要堵風(fēng),這她能明白!她立刻放下鹽碗,沖到屋角,那里堆著一些準(zhǔn)備冬天引火用的干枯麥草。她抓起一大把,又跑到屋外,從屋檐下背陰處挖了幾塊半凍半融的黏土塊,捧回屋里,丟進(jìn)火塘邊一個破瓦盆里,再倒上一點(diǎn)水。
“這樣行嗎?”劉氏一邊用力將黏土塊碾碎,一邊將干草撕碎揉進(jìn)去,讓草莖和泥土充分混合。
“行,草越多越好,糊厚些”林凡喘息著,看著她粗糙的手在冰冷的泥草混合物里揉搓。簡陋的保溫材料,但原理沒錯——增加厚度,利用植物纖維的低導(dǎo)熱性和空氣滯留層。
劉氏不再多問,捧起一大坨濕冷的泥草混合物,走到北墻裂縫處,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將泥草往裂縫里塞,用手掌狠狠地拍打、按壓。她瘦弱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只為堵住那要命的寒風(fēng)。冰冷的泥漿浸透了她的袖口,她卻渾然不覺。很快,那道裂縫被一團(tuán)深褐色、夾雜著枯草梗的泥巴糊住,雖然丑陋不堪,但嗚咽的風(fēng)聲,確實(shí)被扼住了咽喉,變得沉悶而微弱。
“還有屋頂破洞”林凡的目光移向屋頂那幾處透光的地方。
劉氏仰頭看了看,找來一根長竹竿,頂端綁上一小束干草,蘸上泥漿,踮著腳,費(fèi)力地向上捅,試圖將泥漿涂抹在茅草破損的地方。過程笨拙而艱辛,泥點(diǎn)不時掉下來,落在她的頭發(fā)和臉上。但當(dāng)她終于將最大的一處破洞勉強(qiáng)糊住后,整個茅屋似乎都微微一震,那股無處不在的、鉆心刺骨的穿堂風(fēng),終于被大幅削弱了。
一股暖意,雖然微弱,卻真實(shí)地在狹小的空間里緩緩凝聚。火塘的熱量不再被瘋狂地掠奪,終于能留在屋內(nèi),烘烤著潮濕冰冷的空氣。
變量二:衛(wèi)生與健康。
解決了最迫切的寒冷問題,林凡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氣味和潛在的疾病威脅。那股混合著霉味、汗味和隱約排泄物氣味的渾濁空氣,在相對封閉后變得更加明顯。角落里的污漬,地面的塵土,還有他自己身上傷口的隱隱作痛,都指向一個巨大的隱患——感染和疾病。在這個沒有抗生素、醫(yī)療條件幾近于零的時代,一次小小的感染可能就是滅頂之災(zāi)。
“水燒開”林凡的聲音嘶啞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喝的水都要燒開再喝”
劉氏愣了一下。燒水喝?柴火那么金貴,平日里都是渴了直接喝從村口河里挑來的生水,頂多天冷時在火塘邊溫一下。但她想起那碗“干凈”的鹽,立刻不再猶豫。“好!好!娘這就燒!燒開!”她連忙將瓦罐里剩余的水倒進(jìn)一個相對完好的陶壺里,架在火塘上。
“還有,我要擦身,要溫水和干凈的布”林凡感覺身上黏膩不堪,傷口在汗水和污垢的包圍下隱隱發(fā)癢發(fā)燙。他需要清潔,盡可能降低感染風(fēng)險。
劉氏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和虛弱的身體,心疼不已,但“干凈”二字此刻在她心中分量極重。她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用燒溫的水,沾濕了家里僅存的一塊相對完整的粗布,動作輕柔地替林凡擦拭臉頰、脖頸和手臂。冰冷的濕布擦過皮膚,帶走污垢,帶來一陣清涼,也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地掃干凈,角落垃圾清掉”林凡的目光掃過地面和那些堆放的雜物。
劉氏立刻行動起來。她找來一把破掃帚(其實(shí)就是一束細(xì)竹枝捆扎而成),仔細(xì)地將地面的塵土、落葉掃到一起,用簸箕(一塊凹形的破木板)盛著倒出屋外。又將角落那些實(shí)在無用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破爛清理出去。整個屋子雖然依舊破敗,但那股令人作嘔的渾濁氣息,卻淡去了不少。一種秩序感,一種對“干凈”的初步追求,在這陋室中悄然滋生。
做完這一切,劉氏累得靠在墻邊直喘氣,但看著明顯感覺暖和、清爽了一些的屋子,再看看兒子似乎舒展了一些的眉頭,她心里涌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這些改變,微不足道,卻真實(shí)地指向了“更好”。
林凡躺在草席上,感受著屋內(nèi)的變化。寒風(fēng)被阻擋在外,空氣不再那么污濁刺鼻,身體也清爽了些許。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感,混合著知識帶來的微弱掌控感,彌漫開來。但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饑餓依舊是最兇惡的敵人,而生存的威脅,遠(yuǎn)不止于此。那個痦子稅吏猙獰的胖臉,里正張老爺偽善的嘴臉,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隨時可能再次撲來。
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識。需要將腦子里那些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碎片,系統(tǒng)地整理出來,變成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甚至反擊的武器!
目光落在墻角清理出來的一小堆雜物上。一根燒火剩下的細(xì)長木炭條,靜靜躺在那里。它通體烏黑,質(zhì)地松脆。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林凡混沌的思緒!
他猛地掙扎起來,不顧胸口的劇痛,急切地指向那根木炭:“娘,那根炭條給我,還有那塊最平的木板,墻上掛著”
劉氏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照辦,將那塊邊緣粗糙但相對平整的、用來墊東西的小木板和那根炭條遞到林凡手中。
林凡的手指因虛弱而顫抖,幾乎握不住那根輕飄飄的炭條。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木板平放在蜷起的膝蓋上。然后,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炭條的一端。
烏黑的炭尖,輕輕觸碰到粗糙的木面。
林凡閉上了眼睛,強(qiáng)迫自己忽略身體的痛苦和胃部的灼燒。他需要集中!需要回憶!需要梳理!
腦海中,屬于前世林凡的記憶碎片開始翻涌、碰撞、重組。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板,而是帶著明確指向性的、可以被提取利用的“工具”!
物理: 杠桿原理、力的傳遞、浮力、熱傳導(dǎo)、彈性勢能
化學(xué): 溶解過濾結(jié)晶、燃燒氧化、酸堿反應(yīng)、物質(zhì)分解
生物: 植物識別、簡單解剖、衛(wèi)生防疫
工程: 結(jié)構(gòu)設(shè)計(jì)、水利應(yīng)用、機(jī)械傳動、材料選擇
社會: 組織架構(gòu)、分工協(xié)作、基礎(chǔ)法律、思想宣傳(掃盲教育)
這些名詞、概念、原理,如同散亂的星辰,在他意識的宇宙中無序地漂浮。他需要一張星圖!需要一條邏輯的鏈條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
炭條在粗糙的木板上艱難地移動。
第一筆落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旁邊標(biāo)注:“鹽”。
一條線引出:溶解 → 過濾 → 結(jié)晶 → 成品。
旁邊再畫一個簡易的瓦罐和布漏斗示意圖。
第二筆。一個歪斜的方形,代表“屋”。
箭頭指向:北墻裂縫 → 泥草混合物填補(bǔ) → 效果:防風(fēng)保溫。
屋頂破洞 → 泥漿修補(bǔ) → 效果:減少熱散失。
下方標(biāo)注:“衛(wèi)生:飲用水煮沸。清潔傷口。清掃環(huán)境?!?/p>
第三筆。畫了一個簡單的杠桿裝置,代表墻角的陷阱,標(biāo)注:“觸發(fā)原理:彈性勢能(竹竿)→重力釋放(紡錘)→套索收緊?!?旁邊寫:“目標(biāo):鼠、兔。獲取蛋白質(zhì)?!?/p>
第四筆。一個方框,里面畫了幾個火柴小人,標(biāo)注:“組織:核心(我、娘)→ 技術(shù)(張鐵錘?魯方?待尋)→ 勞力(未來吸納)”。旁邊寫:“安全:預(yù)警(絆索鈴鐺?待實(shí)施)→ 防御(陷阱升級?)→ 情報(需建立)”。
炭筆粗糙,木板凹凸不平,林凡的手虛弱顫抖,畫出的線條歪斜斷續(xù),圖形簡陋得如同孩童涂鴉,字跡更是潦草難辨。汗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木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每一次用力,胸口的斷骨都傳來鉆心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不得不停下來急促喘息。
但他沒有停。
那根黝黑的炭條,是他唯一的筆。那塊粗糙的木板,是他唯一的紙。這點(diǎn)點(diǎn)歪斜的線條和破碎的文字,是他在這絕境中,用全部意志力構(gòu)建的第一張知識地圖,第一個生存藍(lán)圖!
現(xiàn)代的靈魂,在蠻荒的土壤上,用最原始的工具,刻下了文明的第一道印記。微弱,卻無比頑強(qiáng)。
劉氏屏住呼吸,呆呆地看著兒子在木板上劃動那根黑炭。她看不懂那些鬼畫符般的線條和符號,更不明白那些意義不明的詞語。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兒子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專注到極致、近乎燃燒的精神力量。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超越了病痛和饑餓的奇異狀態(tài)。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那根小小的黑炭和那塊破木板上。
火光跳躍,將他低垂的、布滿冷汗的側(cè)臉映照得忽明忽暗。簡陋的茅屋依舊破敗,寒風(fēng)在屋外不甘地低吼。但在這昏黃搖曳的光暈中,在那塊承載著奇異符號的木板上,一點(diǎn)微弱的、屬于理性與智慧的光芒,正穿透沉重的黑暗和絕望,悄然點(diǎn)亮。
林凡的炭筆,顫抖著,在一個代表“安全防御”的方框旁邊,遲疑地畫下了一個小小的、帶著危險氣息的符號。那是一個粗糙的爆炸圖形,旁邊,他用力寫下了兩個潦草卻觸目驚心的字:
“火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