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椒房殿內鄭夫人絕望的啜泣和趙高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冰冷逼問。然而,那令人窒息的焦臭、壓抑的恐懼,卻如同粘稠的墨汁,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填滿了這間稍小的宮室。
趙媼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地。她懷中的懷瑾依舊在微微顫抖,發(fā)出幼貓般細弱的嗚咽。趙媼低頭,借著偏殿唯一一盞青銅豆燈昏黃搖曳的光,看向懷瑾埋在自己肩頭的小臉。
淚痕是真實的,掛在蒼白的小臉上,惹人憐惜。但就在懷瑾抬起眼簾的瞬間,趙媼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雙被淚水洗過的黑瞳,哪里還有半分孩童的驚懼?方才在椒房殿那令人心碎的“恐懼”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靜,冰冷、幽深,清晰地倒映著趙媼自己驚魂未定、布滿香灰的臉。那眼神太過清醒,太過銳利,如同撥開迷霧的寒刃,瞬間刺穿了趙媼所有的僥幸與自欺。
這孩子……剛才的嗚咽和顫抖……是裝的!
是她故意發(fā)出的聲響!是她引開了趙高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盯向香灰堆的目光!
一個三歲的孩子……竟能如此精準地操控人心,在刀尖上跳舞,將包括她生母在內的所有人,都當作棋子擺布?!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趙媼。她抱著懷瑾的手臂不自覺地松了力道,仿佛懷瑾的身體突然變得燙手。她看著懷瑾,嘴唇哆嗦著,想質問,想尖叫,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渾濁的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和后怕。
懷瑾似乎察覺到了趙媼的僵硬和恐懼。她沒有解釋,只是緩緩地、非常緩慢地,從趙媼的懷抱中滑落下來,小小的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殿磚上。她甚至沒有看趙媼一眼,徑直走向偏殿角落那唯一的光源——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豆燈。
燈盞里,劣質的燈油燃燒著,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升騰起一股帶著明顯黑煙的刺鼻氣味。昏黃的光暈在懷瑾臉上跳躍,勾勒出她過于沉靜的側影。她伸出小小的手,懸在豆燈上方。燈光將那只小手的輪廓清晰地投在地上,指尖微微蜷曲著,仿佛在感受火焰那微弱的熱度,又仿佛在丈量著某種無形的距離。
趙媼癱坐在門邊,目光死死追隨著那個小小的、被昏黃燈光籠罩的身影。懷瑾的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更具壓迫感。殿外,隱約傳來椒房殿方向模糊的、拔高了音調的哭喊和趙高那依舊平緩卻令人毛骨悚然的逼問聲。每一次模糊的聲音傳來,都讓趙媼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時間在死寂與煎熬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更久,椒房殿那邊的哭喊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聲音都更可怕。
偏殿的門被輕輕叩響了。聲音很輕,卻如同重錘敲在趙媼心上。她猛地彈起,背脊緊緊抵住門板,心臟狂跳。
“趙媼?”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是鄭夫人身邊那個僥幸未被完全屏退的貼身宮女。
趙媼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的干澀,啞聲問道:“何事?”
“夫人……夫人讓奴婢來……看看公主。”宮女葭露的聲音透著巨大的恐懼,“中車府令……已帶人離開了?!?/p>
離開了?趙媼緊繃的神經并未放松。趙高這條毒蛇,絕不會輕易松口。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門拉開一條縫隙。葭露慘白的臉出現(xiàn)在門外,眼神渙散,嘴唇上甚至帶著被自己咬破的血痕。
“夫人……如何?”趙媼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葭露猛地搖頭,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帶著哭腔:“夫人……夫人暈過去了!醫(yī)官正在施針……中車府令他……他拿走了那枚玉蟬!還……還……”她驚恐地瞥了一眼椒房殿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吃人的惡鬼,“……還帶走了夫人貼身伺候的……春鶯姊!說……說要問話!” 春鶯乃夫人入宮時的滕嫁婢,掌椒房殿內務十余年,是夫人最倚重的貼身長使!
趙媼倒抽一口冷氣!帶走春鶯!這意味著趙高根本不信鄭夫人那套“愚昧無知收下方士之物”的托詞!他要深挖!他要撬開春鶯的嘴,挖出鄭夫人背后可能牽連的一切!這比直接問罪鄭夫人更陰毒百倍!鄭夫人的生死,甚至整個家族的命運,此刻都懸在春鶯的意志和趙高的手段上!
葭露說完,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恐懼,捂著臉嗚咽著跑開了。
趙媼失魂落魄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渾身冰涼。完了……春鶯能熬過趙高的手段嗎?她知道的太多了……
“阿禾……”
一個極其輕微、甚至有些含糊的童音,在死寂的偏殿內響起。
趙媼猛地抬頭!
懷瑾不知何時已離開了那盞豆燈,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小小的身影籠罩在門邊的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她看著趙媼,小小的嘴唇微微翕動,清晰地吐出了那個如同禁忌般的名字。
“阿禾……被填進坑里了?!睉谚穆曇艉茌p,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卻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趙媼死寂的心湖。
趙媼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看著懷瑾,看著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瞳,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孩子……她在這個時候提起阿禾……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阿禾的下場?還是在暗示……春鶯,甚至她自己,也可能步上阿禾的后塵?
懷瑾的目光沒有離開趙媼驚駭?shù)哪?,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沒有指向椒房殿,也沒有指向任何地方,而是緩緩地、指向了偏殿角落——那個存放著一些日常雜物、光線最昏暗的角落。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趙媼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
趙媼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臟狂跳!那個角落……那個角落除了堆著幾個空陶罐和幾卷備用的蒲席,別無他物!懷瑾指的是什么?難道是……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趙媼混亂的腦海!她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寬大的袖口!那里面,還緊緊藏著她在香灰堆里瘋狂挖掘時,不顧滾燙灰燼抓出來、匆忙塞進去的東西——那幾卷用細繩捆扎的、鄭夫人視為催命符的禁術竹簡!
懷瑾……是要她把這些竹簡……藏到那個角落去?!
不!這太危險了!萬一被搜出來……
“填進坑里……”懷瑾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輕飄,卻像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趙媼心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清晰地映照出趙媼臉上瞬間放大的恐懼。
阿禾被填進坑里,無聲無息。
春鶯被趙高帶走,兇多吉少。
下一個……會是誰?
這冰冷的現(xiàn)實,比任何威脅都更有效。趙媼看著懷瑾,看著那張稚嫩卻寫滿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決絕的小臉,看著那雙仿佛能穿透黑暗、預知未來的眼睛……一股混雜著絕望、恐懼,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厲,猛地沖垮了她所有的猶豫。
她不能讓這些東西留在身上!更不能讓它們暴露在可能隨時到來的搜查之下!
趙媼猛地從地上爬起,動作因為恐懼和決心而顯得有些踉蹌。她甚至沒有再看懷瑾一眼,如同最敏捷的貍貓,撲向那個昏暗的角落。她掀開一個倒扣著的、用來盛放干燥香料的空陶罐,雙手顫抖著,從自己寬大的袖口深處掏出那幾卷被灰燼染得黑乎乎、邊緣甚至有些焦糊卷曲的竹簡。她看也沒看,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塞進陶罐底部,又將旁邊另一個同樣空著的陶罐飛快地倒扣在上面,嚴絲合縫地蓋住。最后,她胡亂地將幾卷備用的蒲席堆疊在陶罐上方,盡可能地遮掩住這臨時的藏匿點。
做完這一切,趙媼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合著臉上的香灰,留下道道污痕。她看向懷瑾。
懷瑾依舊站在陰影里,靜靜地看著她藏匿的動作。當趙媼的目光投來時,懷瑾緩緩地、非常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那不是一個孩童贊許的點頭。那是一個……同盟者確認了行動的、冰冷的示意。
殿外,深秋的風呼嘯著穿過宮苑的枯枝,發(fā)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那渭水畔的焦臭,似乎更濃烈了,無孔不入地滲入偏殿的每一個縫隙。
趙高暫時離開了,帶走了玉蟬,帶走了春鶯。
但風暴,才剛剛開始旋轉。
香灰下的秘密暫時掩埋,而偏殿角落里,一個新的、更危險的秘密,被兩個在恐懼中結成的同盟者,親手埋下。
椒房殿方向的聲響不知何時沉寂下來,但那死寂比任何慘叫都更令人窒息,像濕透的帛巾緊緊捂住口鼻。趙媼癱坐在夯土地面上,粗麻深衣的后背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嶙峋的脊骨上。指甲縫里那些要命的香灰,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摳挖出來,混著地上的浮塵,胡亂涂抹在幾道不起眼的磚縫里。這倉促的掩蓋脆弱得可笑,如同用枯葉去遮蓋噴涌的血泉,但她已無暇顧及。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墻角那倒扣的灰陶繩紋罐攫住了——那才是真正能將她、將鄭夫人、甚至將眼前這妖異的小公主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東西。
懷瑾依舊蜷在青銅豆燈巨大的陰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燈盤里的油脂即將耗盡,燈捻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掙扎著吐出最后幾縷扭曲的黑煙,將她的臉龐映得明滅不定。那雙眼睛卻穿透煙霧,清晰地看著趙媼的動作,沒有催促,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絕望的平靜。
趙媼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墻角。蒲席被她顫抖的手掀開一角,露出那冰冷的灰陶罐底。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死死扣住粗糙的罐沿,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翻正。罐底沾著的泥土簌簌落下。借著豆燈最后一點搖曳的光,她看到了——那卷用褪色麻繩捆扎的竹簡,靜靜地躺在罐底。簡牘邊緣磨損得厲害,秦隸的字跡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卻散發(fā)著比尸骸更濃烈的死亡氣息。
“公……公主……”趙媼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此物……此物……”她不敢說出“禁術”二字,仿佛只要出口,就會有厲鬼破簡而出。
懷瑾小小的身體終于動了一下。她極其緩慢地從陰影里爬出來,像一只在夜色中潛行的幼獸,悄無聲息地挪到陶罐旁。她沒有看趙媼,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只盯著罐底的竹簡。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伸了出來,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簡片邊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屬于孩童的審慎。她的觸碰沒有一絲溫度,卻讓趙媼的心跳幾乎停止。
“媼,”懷瑾的聲音依舊細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埋了它?!彼哪抗鈴闹窈喩咸?,落在趙媼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埋得比阿禾……更深。”
趙媼渾身劇震!比阿禾更深……那個被埋的宮女……那在濕土下徒勞抓撓直至指甲翻卷、指骨斷裂的絕望……冰冷的夯土地面仿佛瞬間變成了那個雨夜的泥坑,黏稠的土腥氣直沖鼻腔。
沒有時間猶豫。趙媼猛地俯下身,雙手瘋狂地刨挖著罐子旁邊的夯土地面。指甲在堅硬的地面上很快劈裂翻卷,滲出血絲混著泥土,但她感覺不到痛??謶趾鸵环N被無形力量驅使的瘋狂支撐著她。她必須埋掉它!埋掉這催命的符咒!夯土被挖開一個淺坑,混雜著碎石和她的血。她顫抖著拿起那卷竹簡,麻繩的粗糙感如同毒蛇的鱗片。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像丟棄滾燙的烙鐵般,將它狠狠塞進淺坑里。
就在這時,竹簡捆扎的麻繩,不知是因為年久腐朽還是她過于粗暴的動作,突然“啪”地一聲斷裂開來!幾片簡牘散落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上面密密麻麻的秦隸字跡如同扭曲的蟲豸,瞬間刺入趙媼的眼簾!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瀕死般的抽氣,眼前發(fā)黑。
懷瑾的瞳孔驟然收縮,但她的動作卻快得驚人。幾乎在簡牘散落的同時,她小小的身體猛地撲向坑邊,抓起旁邊挖出的濕冷泥土,毫不猶豫地蓋了上去!冰冷的土塊混雜著碎石,迅速掩埋了那些暴露的字跡。
“埋!”懷瑾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急促,孩童的嗓音尖利地刺破死寂。
趙媼如夢初醒,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雙手瘋狂地扒拉著泥土,混合著她指甲上的血和香灰,不顧一切地將散落的簡牘連同那斷裂的麻繩一起,深深地埋進坑底。她推倒陶罐,將剩余的泥土連同罐底的浮塵,一股腦地蓋上去,用腳瘋狂地踩踏,直到那塊地面看起來與周圍再無二致,只留下一個微微的、不起眼的隆起。最后,她抓起那張破舊的蒲席,重新覆蓋其上,用力抹平邊緣。
做完這一切,趙媼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她看著那片被蒲席掩蓋的死亡之地,又看看身邊那個靜靜站立的、三歲的公主。懷瑾的裙裾沾滿了泥土,小小的手上也盡是污跡,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豆燈的火苗終于徹底熄滅,最后一絲黑煙裊裊消散,偏殿徹底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有趙媼粗重絕望的喘息聲。一個新的、比香灰更致命的秘密,被她們親手埋進了這冰冷的秦宮夯土之下。這秘密如同深埋的火種,隨時會將她們燒成灰燼。而維系著她們脆弱同盟的,只剩下對阿禾之死的恐懼,和對椒房殿那無聲酷刑的絕望等待。趙媼在濃稠的黑暗里瑟瑟發(fā)抖,她感到腳下的大地仿佛變成了流沙,正將她連同那秘密一起,緩緩拖入無底的深淵。懷瑾卻像融入了黑暗,悄無聲息地蜷縮回角落,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有她指尖殘留的冰冷泥土,無聲地訴說著剛剛完成的、驚心動魄的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