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關上的余音還在死寂中震顫,懷瑾壓抑的抽噎已徹底停止。黑暗粘稠如墨,只有趙媼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心臟撞擊肋骨的悶響。冷汗浸透的深衣緊貼脊背,冰涼刺骨。剛才那一幕——公主那聲嘶力竭的“阿母”,那摔在陶罐旁的脆弱……趙媼閉上眼,仿佛還能看見親衛(wèi)疾退時僵硬的身形,聽見那麻袋口扎緊時布帛摩擦的絕望聲響。春鶯……鄭夫人……那卷埋在地下的、散開的竹簡……死亡的絞索從未如此真切地勒緊她的脖頸。
“嗒…嗒…嗒…”
新的腳步聲。
不是皮靴的沉重,而是更輕、更穩(wěn)、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節(jié)奏,踩在殿外冰冷的磚石上,由遠及近。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趙媼繃緊的神經末梢。這腳步聲里沒有親衛(wèi)的肅殺,卻蘊含著更深沉、更黏膩的威壓,如同毒蛇滑過草叢。
趙媼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因極致的恐懼而凸出。她看向角落——懷瑾公主小小的身影依舊蜷在陶罐旁,一動不動,仿佛真的昏睡過去。但趙媼知道,那雙眼睛,此刻必然在黑暗中無聲地睜著。
腳步聲停在門外。沒有推門,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門外的人正隔著厚重的木門,用無形的目光一寸寸刮過殿內的黑暗,品味著里面兩個螻蟻的恐懼。那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與皮肉焦糊的氣味,再次絲絲縷縷地從門縫滲入,比親衛(wèi)帶來的更濃郁、更……新鮮。
趙媼的牙齒又開始咯咯作響,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吱呀——”
殿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縫隙,并未大開。一盞青銅豆燈的光暈首先探入,跳躍的火焰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蒼白的手穩(wěn)穩(wěn)托著。燈光驅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來人深紫色的官袍下擺,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夔龍紋,在火光下流轉著冰冷的光澤。接著,是那張臉——趙高。
他并未踏入,只是站在門隙的光影交界處。豆燈的光自下而上映照著他的面龐,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弧度的直線。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卻帶著能將人靈魂都吸進去的寒意。他的視線,首先落在癱軟如泥、抖若篩糠的趙媼身上,那目光像冰冷的刷子,刷過她指甲縫里殘留的香灰污跡,刷過她深衣上蹭到的泥土,最后停在她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趙媼感到自己像被剝光了丟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骨頭縫都在尖叫。
然后,那目光移開了,緩緩掃過殿內。墻角被移開的陶罐,掀起的蒲席邊緣,地上混亂的污跡(血滴、淚水、泥土、罐泥混雜一片),最后,定格在蜷縮在灰陶繩紋罐旁、仿佛失去知覺的懷瑾公主身上。
趙高的目光在懷瑾身上停留的時間最長。他看著那小小的身體沾滿泥土和淚痕的深衣,看著額角那一點在昏暗光線下不甚明顯的微紅,看著她凌亂的發(fā)絲下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睫毛。他的眼神里沒有關切,只有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的探究,如同在評估一件器物。
“公主受驚了。”趙高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像冰冷的玉器相擊,字字敲在殿內死寂的空氣里。他并未用敬語“殿下”,只稱“公主”,語調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懷瑾的身體似乎因這聲音而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了顫,緩緩睜開。那雙眼睛,在豆燈昏黃的光線下,初時還帶著孩童睡醒般的迷茫和殘留的驚懼水光,但在看清門口那紫色身影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如同受驚的小獸看到了天敵!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后蜷縮,緊緊貼住冰冷的陶罐,喉嚨里發(fā)出小動物般的、破碎的嗚咽:“阿母……阿母……”
趙高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班嵎蛉藨n思過甚,鳳體違和,需靜養(yǎng)?!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像淬了毒的冰針,“公主年幼,不宜再近椒房殿血氣?!彼D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懷瑾沾滿污跡的衣襟上,那上面混合著泥土、淚水,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來自麻袋的暗色污點。“此間污穢。”
懷瑾似乎被他話語中的“血氣”和“污穢”再次刺中,嗚咽聲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銳:“阿母……血……阿母要死了嗎?!”她的小手胡亂地在衣襟上抓著,仿佛想拂去那些可怕的污跡,卻只是將它們抹得更開、更混亂,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小小的身體抖得幾乎散架。
趙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公主在演戲!在利用孩童對母親安危最本能的恐懼!但這太危險了!趙高不是那些可以被她哭鬧打亂陣腳的下等親衛(wèi)!
趙高的眼神依舊深不見底,他向前緩緩踏了一步,僅一步。那盞青銅豆燈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向前推移,更清晰地照亮了懷瑾狼狽不堪的臉和衣襟上的污跡,也照亮了她因極度恐懼而失焦的瞳孔。他并未走近,只是將豆燈微微放低,讓那跳躍的光焰更近地映照著懷瑾的臉龐,似乎想從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里捕捉破綻。
“公主慎言?!壁w高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無形的重壓,“夫人乃萬金之軀,自有天佑。倒是公主……”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她沾著污跡的袖口,“衣衫不整,沾染穢物,有失皇家體統(tǒng)。趙媼——”
被點到名字的老宮人渾身劇震,如同被鞭子抽中!
“婢……婢在!”趙媼幾乎是爬著應聲,頭埋得極低,不敢看趙高的臉。
“侍奉不周,罪當連坐?!壁w高的聲音輕飄飄的,卻讓趙媼瞬間如墜冰窟。“還不速為公主更衣?”他并未說如何處置,但這“連坐”二字,已足夠將趙媼本就脆弱的神經徹底碾碎。
“諾!諾!”趙媼連滾帶爬地撲到懷瑾身邊,手抖得幾乎無法觸碰公主的衣襟。她粗糙的手指顫抖著去解懷瑾深衣的系帶,動作笨拙慌亂。懷瑾似乎被她的觸碰驚嚇到,猛地瑟縮了一下,哭聲更顯凄厲無助,小小的身體抗拒地扭動著。
在懷瑾身體扭動、趙媼笨拙拉扯的混亂間隙,借著趙高手中豆燈搖曳的光線,趙媼驚恐的余光瞥見——懷瑾公主緊貼著陶罐內側的那只小手,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正極其緩慢地、極其隱蔽地……將那衣襟上一塊最顯眼的、帶著可疑暗色污漬的布料,用力地、反復地……蹭在粗糙冰冷的灰陶罐壁上!她在用自己的身體動作做掩護,試圖將那可能沾染了春鶯血跡的污跡,蹭掉!抹進陶罐的紋理里!
趙媼的呼吸瞬間停滯,大腦一片空白。公主……她在銷毀最后的證據!就在趙高的眼皮底下!借著為她“更衣”的混亂!
趙高靜靜地站在門口的光影里,手中豆燈的火苗穩(wěn)定地燃燒著,映照著他毫無表情的臉。他那雙深井般的眼睛,似乎并未離開過懷瑾,又似乎早已穿透這混亂的表象,看到了更深、更暗的東西。他的目光,最終緩緩掃過墻角那個被懷瑾身體半倚著的灰陶繩紋罐,掃過罐壁被蹭上的新污痕,掃過地上那片混亂的污跡,最后,落回在趙媼那雙因恐懼和用力而指甲再次崩裂、滲出血絲、沾滿泥土和香灰的手上。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趙媼的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錘,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懷瑾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小小的身體在趙媼笨拙的“侍奉”下顯得更加脆弱可憐。
趙高的沉默,比任何刑具都更令人窒息。他手中那盞青銅豆燈的光暈,如同為她們這脆弱的同盟,照出了一條通往深淵的、避無可避的絕路。
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趙媼那雙沾滿泥土、香灰和新鮮血污的手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每一瞬都像鈍刀刮過趙媼的骨頭。青銅豆燈的火苗在他手中穩(wěn)如磐石,跳躍的光暈將那片混亂的污跡——夯土、蹭花的香灰、甩落的血滴、罐壁蹭上的新痕——照得纖毫畢現,也映著趙媼慘無人色的臉和懷瑾公主沾滿淚痕的、依偎著陶罐的脆弱側影。
“更衣?”趙高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無波,卻像淬了冰渣,“看來趙媼的手,是不中用了?!彼⑽纯聪蜈w媼,目光卻緩緩掃過懷瑾緊貼著陶罐內側的袖口,那里,深色的絲帛被粗糙的陶壁反復摩擦,留下幾道明顯的、帶著濕泥的刮痕,正是剛才懷瑾試圖蹭掉污漬的地方。
趙媼渾身一僵,解系帶的手指猛地痙攣,幾乎要掐進懷瑾細弱的胳膊。懷瑾發(fā)出一聲吃痛的嗚咽,身體本能地更緊地縮向陶罐,仿佛那是唯一的庇護。
趙高向前又踏了一步,僅一步,卻讓整個偏殿的空氣瞬間凝滯如鉛。他手中的豆燈隨之放得更低,幾乎與蜷縮的懷瑾齊平。那跳動的火焰,近得幾乎能燎到懷瑾額前散亂的發(fā)絲,將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驚恐都照得無所遁形,也將那灰陶繩紋罐壁上被新蹭出的、混雜著可疑暗色污跡的泥痕,清晰地勾勒出來。
“這陶罐,”趙高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趙媼粗重的喘息和懷瑾壓抑的抽噎,“倒是沾了不少……宮外風塵?!彼囊暰€精準地落在罐壁那道最顯眼的、被懷瑾反復蹭過的污痕上,又緩緩移向地上那片混雜著甩落血滴的污濁地面,最后,落回在懷瑾緊抓著陶罐、同樣沾著泥土和可疑暗色的袖口小手上?!肮鹘鹬τ袢~,莫讓這些粗鄙穢物,污了鳳體。”
懷瑾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小小的手死死摳住冰冷的陶罐壁,指節(jié)發(fā)白。她似乎想將整個身體都藏進罐子的陰影里,躲避那無處不在的燈光和目光。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那哭聲里除了恐懼,還摻雜了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臟……阿瑾臟了……洗不掉……”她的小手無措地在衣襟上、袖口上用力擦拭,卻只是將污跡抹得更開,在深色絲帛上暈染成更大、更刺眼的污斑。
趙媼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趙高看見了!他看見了公主蹭罐子的動作!看見了那罐壁和袖口的新痕!他什么都知道了!那“宮外風塵”分明是意有所指!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出:告發(fā)!現在告發(fā)公主!就說那竹簡是她逼迫自己藏的!或許……或許還能換一線生機!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趙高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幾乎就要喊出口——
“哐啷!”
一聲刺耳的碎裂巨響猛地炸開!是趙媼失手打翻了旁邊另一個倒扣的灰陶繩紋罐!那罐子滾落在地,碎裂成幾塊,揚起一片浮塵。趙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笨拙的身體向后倒去,帶倒了旁邊那盞唯一的光源——趙高手中的青銅豆燈!
“小心!”趙高身后的陰影里,一個低沉的嗓音疾喝!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閃出,快如閃電,在豆燈墜地前的剎那,穩(wěn)穩(wěn)托住了燈座!跳躍的火焰劇烈晃動了幾下,幾滴滾燙的燈油濺落在夯土地面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騰起幾縷帶著焦糊味的小小青煙。
是趙高的心腹侍衛(wèi)!他一直如同影子般隱在殿門外的黑暗中,此刻才顯出身形。
偏殿瞬間陷入一片混亂。碎裂的陶片、揚起的灰塵、驚魂未定的趙媼、劇烈晃動的燈火、嗆人的焦糊味……懷瑾似乎被這連番的巨響徹底嚇傻,哭聲戛然而止,小小的身體蜷在墻角,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眼睛瞪得極大,瞳孔里只剩下純粹的、被巨大聲響撕裂的空白恐懼,連顫抖都忘記了,如同一尊被震碎的玉偶。
趙高站在原地,連衣角都未曾動一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碎裂的陶片,掃過濺落的燈油,掃過狼狽不堪、癱軟在地如同爛泥的趙媼,最后,落在那個被心腹侍衛(wèi)穩(wěn)穩(wěn)托住的青銅豆燈上。跳躍的火焰映著他深井般的瞳孔,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混亂,是恐懼的溫床,也是掩飾的幕布。
趙媼癱在冰冷的夯土和陶片碎渣上,粗氣如同破敗的風箱,剛才那電光火石間涌到嘴邊的告密之詞,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徹底擊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對趙高那深不可測的平靜更深的恐懼。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侍衛(wèi)出手救燈,是巧合,還是趙高的命令?這混亂,是她的失手,還是……冥冥之中?
趙高的視線,最終緩緩移回墻角蜷縮的懷瑾身上。那孩子依舊保持著捂耳的姿勢,小小的身體僵硬,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被剛才的巨響震出了軀殼。她緊貼著的那個關鍵陶罐,在混亂的光影和滿地狼藉中,反而顯得不那么突兀了。罐壁上的那道污痕,在搖曳的燈火和滿地陶片、油污的映襯下,也變得模糊不清。
“看來此處,”趙高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比之前更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黏膩寒意,“確是不宜久留了。”他并未再看趙媼,目光在懷瑾空洞的臉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確認某種評估結果,隨即轉身。
“公主受驚過度,需移居蘭池宮靜養(yǎng)?!彼麑χ诎抵械男母故绦l(wèi)吩咐,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殿內死寂的空氣再次凝固?!摆w媼……”他頓了頓,沒有回頭,“侍奉失儀,驚擾鳳駕,杖二十,囚于永巷。待公主安頓后行刑。”
趙媼如遭雷擊,癱在地上,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杖二十!永巷!那是老宮人的鬼門關!但她心底竟詭異地涌起一絲……慶幸?至少,暫時保住了命?至少,那蒲席下的秘密……似乎……暫時……
趙高不再停留,紫色袍袖微拂,轉身步入殿外的濃稠黑暗。那名心腹侍衛(wèi)將青銅豆燈穩(wěn)穩(wěn)放在地上,冰冷的視線掃過殿內,如同最后的烙印,隨即無聲退去,重新融入黑暗。
偏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地上那盞豆燈的火苗,孤獨地跳躍著,照亮滿地狼藉——碎裂的陶片,凝固的燈油污跡,揚起的浮塵,還有癱軟如泥、面如死灰的趙媼。
以及墻角,那個依舊蜷縮著、雙手捂耳、眼神空洞的小小身影。
懷瑾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捂在耳朵上的手。那雙空洞的大眼睛里,恐懼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寒潭。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豆燈,掃過趙媼絕望的臉,最后,落在那片被蒲席覆蓋、在混亂中奇跡般未被觸碰的死亡角落。
移居蘭池宮?囚趙媼?杖二十?
這不是結束。
這是趙高布下的、更精致的囚籠和更緩慢的絞索。他看穿了混亂的表象,卻選擇暫時按下。他在等。等趙媼在永巷的杖刑和絕望中崩潰,等移宮的間隙制造新的“意外”,等一個更完美的、能將鄭夫人一系徹底碾碎的時機。
懷瑾小小的身體在豆燈昏暗的光線下微微前傾,沾滿污跡的小手,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撫過身下冰冷粗糙的夯土地面。指尖下,是那埋葬著散落竹簡和斷裂麻繩的微隆之處。
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跳躍。趙高的沉默,是懸在頭頂的、淬毒的利刃。那盞留下的青銅豆燈,不是照明,而是標記——標記著獵物,也標記著這場死亡游戲,才剛剛進入更兇險的篇章。
通往蘭池宮的路,每一步,都將踏在刀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