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欞時，沈微婉正對著銅鏡卸下最后一支銀簪。發(fā)間還殘留著昨夜的梅香，那是春桃今早從院角折來的臘梅，插在青瓷瓶里，倒添了幾分生機。
“夫人，車馬已在后門候著了?！?春桃將最后一件首飾放進樟木匣，鎖扣 “咔噠” 一聲合上，與院外傳來的腳步聲幾乎重合。
沈微婉捏著錦盒的手指猛地收緊。那錦盒里是給姑母的壽禮 —— 一對羊脂玉鐲，玉質(zhì)溫潤，鐲身纏著蜀錦，錦緞夾層里藏著賬冊的抄本，用糯米漿封在卷軸里，尋常查驗絕難發(fā)現(xiàn)。
門被推開時，蕭玦帶著四名護衛(wèi)立在廊下，玄色朝服上還沾著晨露。他身后的護衛(wèi)捧著托盤，上面擺著沈微婉的侯府令牌，銀質(zhì)的牌面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你不能走?！?蕭玦的聲音比檐角的冰棱還寒，“和離書我已撕了，從今日起，你仍是靖北侯夫人?！?/p>
沈微婉將錦盒遞給春桃，指尖在她掌心輕輕一按 —— 那是她們約定的暗號，意為 “按原計劃行事”?！昂顮斶@是何意？昨夜簽和離書時，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
“昨夜是我糊涂?！?蕭玦側(cè)身擋住門口，護衛(wèi)們立刻上前一步，將樟木箱子圍在中間，“軍餉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蕭珩我已關(guān)入柴房，待查清賬目，自會送他去刑部領(lǐng)罪?！?/p>
“不必了?！?沈微婉走到他面前，目光掃過那些護衛(wèi)，“侯爺與其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不如想想如何向兵部解釋糧草短缺的事?！?她頓了頓，指尖劃過腰間的暖玉，“畢竟，那賬冊的抄本，此刻怕是已在去兵部的路上了?！?/p>
蕭玦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昨夜輾轉(zhuǎn)難眠，越想越覺得沈微婉那句 “冰蠶絲遇火即燃” 另有深意，凌晨時分才驚覺她定是留了后手。此刻聽她親口承認，心頭的恐慌如潮水般涌來。
“沈微婉！” 他攥住她的手腕，指節(jié)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你就這么恨我？非要將侯府逼入絕境？”
“恨？” 沈微婉笑了，笑聲里帶著徹骨的涼，“我只是在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三年來，我沈家的鹽引填了你的軍餉窟窿，我的嫁妝補了蕭珩的賭債，就連蘇姑娘身上的狐裘，都是我從關(guān)外換來的。這些，難道不該算清楚？”
她抬手示意春桃：“把賬冊拿來。”
春桃立刻從箱底翻出一本藍布封皮的賬冊，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記著每一筆支出：“江南鹽引三批，折合白銀五萬兩，用于漠北軍餉”“赤金元寶十對，抵蕭珩賭債三千兩”“紫貂絨一匹，制披風贈蘇憐”…… 最后一頁壓著朱紅的沈字印章，墨跡猶新。
“這些賬，侯爺打算如何還？” 沈微婉將賬冊拍在案上，紙頁翻動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是用侯府的爵位抵，還是用你那寶貝弟弟的性命償？”
蕭玦的目光落在 “紫貂絨” 那一行，忽然想起蘇憐昨夜哭著說狐裘被炭火燙出個洞。當時他只當是意外，此刻想來，定是沈微婉故意引她靠近炭火，好讓冰蠶絲繡的 “沅” 字現(xiàn)形。
這個女人，竟連一步棋都算得如此精準。
“我會讓賬房把侯府田產(chǎn)折算成銀兩，分十年還你?！?蕭玦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無奈的妥協(xié)，“在此之前，你必須留在侯府?！?/p>
“侯爺這是要軟禁我？” 沈微婉挑眉看向門口的護衛(wèi)，“就憑他們？”
話音未落，院外忽然傳來老夫人的哭喊聲：“我的兒??！你怎能如此對微婉！” 她被周嬤嬤攙扶著進來，鬢邊的金簪歪在一旁，“微婉可是我們侯府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怎能說關(guān)就關(guān)？”
沈微婉看著老夫人眼角的余光頻頻瞟向春桃手里的錦盒，忽然明白了。蕭玦定是一早去求了老夫人，想借她的名頭留住自己，卻不知老夫人心里打的是另一番算盤 —— 那壽禮要送往的沈家姑母，是當今圣上的乳母，誰能拿到賬冊，誰就握住了要挾蕭玦的把柄。
“老夫人不必多言?！?沈微婉忽然開口，接過春桃手里的錦盒，“既然侯爺執(zhí)意留我，我便住下便是。只是這壽禮，還請老夫人派人送去沈家，莫要誤了吉時?！?/p>
老夫人的眼睛亮了亮，剛要應(yīng)下，就被蕭玦打斷：“壽禮我讓人送去便是。春桃留下陪夫人，其他人都退下?！?/p>
春桃的臉色白了白，手指緊緊攥著錦盒。沈微婉卻對她眨了眨眼，輕聲道：“去吧，記得讓周嬤嬤親自護送。姑母最喜她沏的六安茶，讓她在沈家多待些時日?！?/p>
周嬤嬤是老夫人的心腹，讓她護送壽禮，既給了老夫人面子，又能確保賬冊順利送出。蕭玦雖覺不妥，卻挑不出錯處，只能看著春桃跟著周嬤嬤走出院門，錦盒的一角在晨光里閃了閃。
護衛(wèi)們很快搬來桌椅，將偏院的門窗都換了新鎖。蕭玦親自鎖上院門，銅鎖的鑰匙被他系在腰間，與那枚象征兵權(quán)的虎符掛在一起。
“委屈你了?！?他隔著門欄望著沈微婉，語氣里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悔意，“待軍餉之事了結(jié)，我……”
“侯爺還是多想想如何應(yīng)付今日的早朝吧?！?沈微婉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狐裘披風掃過案上的賬冊，帶起的風將紙頁吹得嘩嘩作響，“畢竟，兵部的人此刻怕是已在宮門外候著了?！?/p>
蕭玦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她站在梅樹下的模樣。月光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像落了一層雪，那時他才驚覺，這個被他忽視了三年的女子，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對著他笑的少女。
院門落鎖的聲響傳來時，沈微婉正站在窗前，看著春桃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周嬤嬤緊跟在她身后，手里的錦盒微微晃動，顯然沒發(fā)現(xiàn)里面的玄機 —— 她早已讓春桃將賬冊抄本藏在發(fā)髻里，錦盒里只剩那對玉鐲。
“夫人，侯爺這是要困咱們到何時？” 小丫鬟端來早膳，聲音里帶著哭腔。這丫鬟是沈家陪嫁來的，手腳麻利，卻膽小得很。
沈微婉拿起玉筷，夾了塊芙蓉糕。糕點的甜膩里帶著一絲苦澀，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袄Р蛔《嗑玫?。” 她望著院墻上探出的梅枝，“你看這梅花，就算被磚墻圍著，不也照樣開得好好的？”
正說著，墻外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那是溫景然養(yǎng)的信鴿，羽毛灰白，腿上綁著個極小的竹管。沈微婉讓小丫鬟將鴿子引來，解下竹管里的紙條 —— 上面只有三個字：“賬已收?！?/p>
她將紙條湊到燭火上點燃，灰燼落在青瓷碗里，與芙蓉糕的碎屑混在一起?！叭グ涯桥枧D梅搬到窗臺上。” 她對小丫鬟道，“花開得正好，別委屈了它。”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微婉坐在案前，重新謄寫賬冊。她記得母親說過，女子的賬本，不僅要記銀錢往來，更要記人情冷暖。那些蕭玦欠她的情意，蕭珩貪墨的軍餉，老夫人算計的心思，都該一筆一筆記清楚。
院門外傳來蕭玦與護衛(wèi)的爭執(zhí)聲，隱約能聽到 “兵部”“搜查” 等字眼。沈微婉知道，溫景然定是按她的吩咐，將賬冊抄本交給了兵部尚書 —— 那位與沈家交好的老臣，定會借此機會徹查軍餉一案。
暮色四合時，周嬤嬤帶著一身酒氣回來，哭喪著臉對守在門口的護衛(wèi)說：“沈家姑母留我喝了幾杯，壽禮…… 壽禮已送到了。” 她腰間的荷包癟了下去，顯然是得了不少好處。
沈微婉透過窗縫看著她踉蹌離去的背影，忽然笑了。老夫人費盡心機，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三更的梆子聲響起時，沈微婉吹熄燭火。窗外的梅枝在風中搖曳，影影綽綽的像極了清沅閣的那棵老梅。她知道，蕭玦禁得住她的人，卻禁不住人心的流轉(zhuǎn)。
就像這朱紅的宮墻，看似堅固，終究困不住想飛的鳥兒。她的賬冊已經(jīng)送到該去的地方，剩下的，只需靜待花開。
而那盆被搬到窗臺上的臘梅，正借著月光，悄悄綻開了新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