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廢園的火光映紅半邊天的時候,沈微婉正在偏院的燭火下翻檢那堆被剪落的臘梅枝。小丫鬟蹲在地上,將沾著藥汁的花苞一朵朵撿起來,指尖被凍得通紅。
“夫人,這枝椏里好像有東西。” 小丫鬟忽然舉起一根粗壯的梅枝,枝節(jié)處被挖空了,露出半張卷著的紙條,“像是…… 像是蘇姑娘的字跡!”
沈微婉接過紙條展開,上面的字跡娟秀卻帶著顫抖,墨跡暈染處寫著 “玉佩在頸間”。她的指尖猛地收緊,想起蘇憐今日送藥時,領(lǐng)口確實微微敞開,露出點瑩白的玉色,當時只當是尋常飾物,此刻想來,定是那半塊玉佩。
“去把鎮(zhèn)國公府的舊物圖冊找來?!?沈微婉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舔舐著麻紙邊緣,很快化為灰燼,“尤其是林清沅生母的畫像,一定要找到?!?/p>
小丫鬟剛跑出去,院門外就傳來蘇憐的哭喊聲。她被兩個家丁架著,藕荷色的襦裙沾滿泥污,頸間的玉佩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 那玉佩被扯斷了紅繩,半塊月牙形的玉片上,刻著半個 “林” 字。
“沈微婉!你把密信交出來!” 蘇憐的聲音嘶啞,發(fā)髻散亂地貼在臉上,“否則我就讓侯爺殺了你!”
沈微婉坐在燭火旁,看著她頸間晃蕩的半塊玉佩,忽然想起鎮(zhèn)國公府的舊聞。當年林清沅的生母是江南名妓,被鎮(zhèn)國公接入府中卻始終沒名分,臨終前留下半塊月牙佩,說是要留給 “沒能進府的女兒”。
“蘇姑娘倒是提醒我了?!?沈微婉的指尖劃過梅枝上的斷口,那里還殘留著藥汁的澀味,“你的玉佩,可否借我一觀?”
蘇憐的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地捂住領(lǐng)口:“這是我母親的遺物,你休想碰!”
“母親的遺物?” 沈微婉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偏院里格外清晰,“是當年林清沅生母身邊的那個蘇姓侍女吧?她跟著林夫人陪嫁入府,后來懷了身孕被趕出去,生了個女兒叫蘇阿憐。”
她每說一個字,蘇憐的身體就顫抖一分。當 “蘇阿憐” 三個字出口時,蘇憐忽然像脫力般癱倒在地,淚水混著泥污淌在臉上。
“你怎么會知道……”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指尖深深摳進青磚縫里,“我母親臨終前說,只要守住玉佩,總有一天能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 沈微婉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半塊玉佩,“用你偷來的狐裘,用你偽造的身份,還是用你害死林清沅的血債?”
最后幾個字像冰錐扎進蘇憐的心口。她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恐幾乎要溢出來:“我沒有!清沅是病死的!是她自己……”
“病死的?” 沈微婉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藥方,是從清沅閣的樟木匣里找到的,“太醫(yī)院的脈案寫著,她死前三個月,每日服用的安神湯里,都摻了微量的鶴頂紅。而那湯藥,一直是你母親親手熬的,對嗎?”
蘇憐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母親抱著她在鎮(zhèn)國公府外的茶樓里,指著窗內(nèi)那個穿杏色襦裙的少女說:“那是你姐姐,以后這一切都會是你的?!?/p>
那時的陽光落在母親鬢角的白發(fā)上,像極了此刻燭火映在沈微婉發(fā)間的銀簪。
“狐裘是怎么回事?” 沈微婉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 —— 那是蘇憐摔碎的藥碗,“你最好說實話?!?/p>
蘇憐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往事:“那狐裘…… 是林夫人送給我母親的。她說…… 說看我母親冬天畏寒,特意從娘家?guī)淼?。后來母親臨終前,把它縫進了我的襁褓里,說…… 說這是能證明身份的信物?!?/p>
“所以你就穿著它,冒充林清沅的影子?” 沈微婉撿起那半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邊緣卻有明顯的磨損,“用你母親偷來的遺物,用你姐姐的死,換蕭玦的憐憫?”
院門外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蕭玦提著劍站在月光下,玄色朝服上沾著血跡,顯然是從廢園趕回來的。他看著地上癱軟的蘇憐,又看看沈微婉手里的玉佩,瞳孔驟然收縮。
“這玉佩……” 他的聲音嘶啞,伸手想去拿玉佩,卻被沈微婉避開。
“侯爺還是先看看這個吧?!?沈微婉將鎮(zhèn)國公府的舊物圖冊扔給他,圖冊翻到林清沅生母的畫像那頁,畫中女子頸間的半塊玉佩,與蘇憐的那半塊正好能拼合,“蘇憐,不,應(yīng)該叫林憐,是你心心念念的林清沅同母異父的妹妹,鎮(zhèn)國公府的私生女?!?/p>
蕭玦的手指撫過畫像上的玉佩,忽然想起三年前林清沅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 “照顧好阿憐”。當時只當是囑托侍女,此刻才驚覺,她指的竟是這個私生女。
“阿憐……” 他蹲下身,看著蘇憐頸間的玉佩,眼神復雜得像團亂麻,“為什么不早說?”
“我說了,你會信嗎?” 蘇憐的哭聲里帶著絕望,“我母親是卑賤的侍女,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你眼里只有清沅姐姐!我只能…… 只能變成她的樣子,才能留在你身邊!”
她忽然抓住蕭玦的衣袖,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是蕭珩!是他逼我下毒的!他說只要清沅姐姐死了,我就能取代她!那些軍餉也是他貪墨的,我只是…… 只是幫他傳遞消息!”
蕭玦猛地抬頭看向沈微婉,眼里的震驚轉(zhuǎn)為憤怒:“她說的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去問蕭珩就知道了。” 沈微婉將玉佩放在案上,玉片碰撞的脆響在燭火下格外刺耳,“不過我勸侯爺先看看這個 —— 狐裘內(nèi)襯的冰蠶絲,除了林清沅的生母,只有她的貼身侍女會用。蘇憐的母親當年離開鎮(zhèn)國公府時,帶走的不僅是狐裘,還有林清沅生母的嫁妝賬本?!?/p>
她從梅枝的空洞里取出另一張紙條,是暗衛(wèi)從廢園枯井里找到的,上面用朱砂寫著 “嫁妝在蘇州織造局”。
蕭玦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終于明白,自己帶回府的不僅是個私生女,更是個握著鎮(zhèn)國公府把柄的定時炸彈。那些被他燒毀的信件里,確實提到過蘇州織造局藏著 “林家的東西”。
“把她關(guān)起來?!?蕭玦的聲音冷得像冰,對家丁揮了揮手,“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見她。”
蘇憐被拖走時,還在哭喊著 “我是鎮(zhèn)國公府的人”。她頸間的半塊玉佩掉在地上,與沈微婉放在案上的那半塊,在月光下遙遙相對,像兩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沈微婉撿起地上的玉佩,將兩塊拼在一起,正好組成一輪滿月。玉縫處刻著的 “憐” 字,被歲月磨得模糊,卻仍能看出當年刻字人的溫柔。
“夫人,鎮(zhèn)國公府來人了!” 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手里捧著個錦盒,“是…… 是鎮(zhèn)國公夫人親自送來的,說是給您的謝禮?!?/p>
錦盒里鋪著猩紅的絨布,上面放著半塊一模一樣的月牙佩,只是玉色更深些,顯然是男子佩戴的。沈微婉的指尖撫過玉佩上的 “景” 字,忽然想起溫景然袖中那支梅花簪的拓片 —— 背面的 “林氏舊部” 四個字,此刻終于有了答案。
“溫公子呢?” 她合上錦盒,玉佩碰撞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夜梟,“鎮(zhèn)國公府有沒有說他的消息?”
“溫公子沒事,就是手臂受了點傷?!?小丫鬟的聲音帶著雀躍,“鎮(zhèn)國公夫人說,等天亮就帶您去見圣上,把蕭珩貪墨軍餉的事……”
“不必了?!?沈微婉打斷她,將三塊玉佩并排放在案上,“有些賬,不必驚動圣上?!?/p>
她忽然想起蘇憐剛才的哭喊 ——“我母親是卑賤的侍女”。當年林清沅的生母將狐裘送給貼身侍女時,或許早已料到會有今日。那些被刻意隱藏的血脈,那些被塵封的往事,終究會在某個雪夜,隨著臘梅的香氣,一點點浮出水面。
窗外的月光忽然變得明亮,照亮了案上的玉佩。沈微婉拿起那半塊刻著 “景” 字的玉佩,忽然明白溫景然為何總對鎮(zhèn)國公府避而不談 —— 他定是林清沅生母的另一個孩子,那個被送入太醫(yī)院的私生子。
難怪他對松煙墨如此熟悉,難怪他的藥箱里總帶著蘇州的薄荷,難怪他看自己的眼神里,總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晨霧彌漫時,沈微婉讓小丫鬟將三塊玉佩包好,放進那個烏木藥箱 —— 那是溫景然落下的,藥箱底層刻著個極小的 “林” 字。
“送去太醫(yī)院。” 她將藥箱遞給暗衛(wèi),指尖在箱鎖上輕輕一按,“告訴溫公子,玉佩尋回來了,讓他…… 莫要再牽掛?!?/p>
暗衛(wèi)領(lǐng)命而去時,偏院的銅鎖再次被打開。蕭玦站在晨光里,鬢邊的白發(fā)比昨日又多了些,手里拿著那本藍布封皮的賬冊。
“這些賬,我會用蘇州織造局的東西抵?!?他將賬冊放在案上,紙頁上的 “紫貂絨” 三個字被圈了出來,“那狐裘…… 我會還給鎮(zhèn)國公府。”
沈微婉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夜,他也是這樣站在燭光里,手里拿著她的嫁妝清單,說 “以后都是你的”。那時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像落了一層金粉,而此刻的晨光,卻只照出他眉宇間的疲憊。
“不必還了?!?她合上賬冊,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留著吧?!?/p>
蕭玦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轉(zhuǎn)身離去。院門鎖上的瞬間,沈微婉忽然聽到遠處傳來鎮(zhèn)國公府的鐘聲 —— 那是認親時才會敲響的鐘聲,悠長而沉重,像在訴說著一段被辜負的歲月。
小丫鬟從窗縫里探出頭,興奮地喊道:“夫人!蘇姑娘被接走了!鎮(zhèn)國公府的人說…… 說要認她做小姐呢!”
沈微婉沒有回頭,只是將那本賬冊放進火盆?;鹈缣蝮轮堩?,江南鹽引、赤金元寶、紫貂絨…… 那些被記錄的數(shù)字,很快化為灰燼,與昨夜廢園的火光融為一體。
她知道,有些債,不是用銀子能還清的。有些血脈,不是用玉佩能證明的。就像那狐裘上的冰蠶絲,看似堅韌,遇火卻瞬間化為烏有,留不下半點痕跡。
墻角的臘梅枝忽然抖動了一下,最飽滿的那個花苞裂開了道縫,露出里面嫣紅的花瓣。沈微婉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那點嫣紅,忽然想起溫景然說過的話 ——“冬盡春來,自有花期”。
或許,她的花期,也該到了。
晨光穿過窗欞,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像落了一層碎金。沈微婉拿起那支素銀梅花簪,斜插在發(fā)間,簪頭的 “沅” 字在陽光下閃著銀星,與頸間的玉佩相映成輝。
門外傳來暗衛(wèi)的回報,說蘇州織造局的人已經(jīng)被控制,林清沅生母的嫁妝找到了,其中有本日記,詳細記錄了當年被趕離鎮(zhèn)國公府的經(jīng)過。
沈微婉沒有去看那本日記。有些往事,就讓它留在江南的煙雨中吧。她現(xiàn)在要做的,是去太醫(yī)院,看看那個為她受傷的青衫公子,看看他袖中的梅花簪,是否還沾著廢園的泥土。
畢竟,比起那些被塵封的秘密,眼前的人,眼前的春光,才更值得珍惜。
偏院的銅鎖再次被打開時,沈微婉迎著晨光走出院門。她的腳步輕緩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