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香燭燃到第三炷時，圣上終于放下了朱筆。明黃的圣旨攤在龍案上，墨跡未干的 “準” 字像枚鮮紅的烙印，燙得蕭玦眼前發(fā)黑。他跪在冰涼的金磚上，鐵鏈早已被卸下，可膝蓋傳來的刺痛卻比鐐銬更甚。
“沈氏，你確定要和離？” 圣上的目光掃過階下的沈微婉，她石青色的褙子在晨光里挺括如松，裙角的太湖石繡紋沾著些許朝露，“蕭玦雖有錯，卻也為你守過邊關，護過沈家。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沈微婉的指尖撫過袖中那頁賬冊殘片，上面 “兩清” 二字的墨跡已泛出陳舊的黃。“圣上，”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臣女與蕭玦之間，早已不是情分深淺的事。他挪用軍餉時，沒想過沈家；他縱容蕭珩貪墨時，沒想過臣女；他將蘇憐接入府中，更沒想過這樁婚事。如今賬目已清，情意也該兩斷?！?/p>
蕭玦猛地抬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流放途中的風霜在他臉上刻滿溝壑，原本挺拔的脊背彎得像株被暴雪壓垮的松，“微婉，再給我一次機會！我……”
“侯爺還是叫我沈氏吧。” 沈微婉打斷他，目光落在龍案上的圣旨，“三年前您在婚書上簽字時，或許就該想到會有今日。您視我為沈家的提款機，視我的嫁妝為侯府的私產(chǎn)，如今不過是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何錯之有？”
站在一旁的鎮(zhèn)國公忽然輕咳一聲，蒼老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偏袒：“圣上，沈氏所言極是。蕭玦犯下的不僅是家事，更是國法。若連軍餉都敢挪用，留著這樁婚事，反倒是污了沈氏的清譽?！?/p>
圣上拿起朱筆，筆尖懸在圣旨上空，遲遲未落。殿外的日頭漸漸升高，透過雕花窗欞落在沈微婉鬢邊的銀簪上，折射出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 —— 那簪子原是蕭玦送的定情物，如今卻被她磨去了上面的 “玦” 字，只留光禿禿的銀桿。
“你想要什么補償？” 圣上忽然問道，目光轉(zhuǎn)向蕭玦，“除了和離，你還想怎樣處置他？”
沈微婉的目光掠過蕭玦腕間的疤痕 —— 那是當年為救她被箭劃傷的，如今卻成了嘲諷的印記?！俺寂灰a償。” 她從袖中取出那半塊月牙佩，玉片上的裂痕在陽光下像條猙獰的蛇，“只求將這玉佩還給蕭家，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p>
玉佩落在金磚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蕭玦看著那半塊與自己頸間成對的玉，忽然想起新婚夜她將玉佩湊到燭火前細看的模樣，那時她眼里的光，比太和殿的宮燈還要亮。
“好?！?圣上終于落下朱筆，筆尖在 “準” 字的最后一筆拖出長長的捺，像把斬斷過往的刀，“準沈氏與蕭玦和離，沈家嫁妝盡數(shù)歸還。另賜黃金百兩，表彰其賢 —— 既賢于持家，更賢于守正?！?/p>
宣旨太監(jiān)的尖細嗓音穿透殿宇時，蕭玦忽然癱倒在地。他看著沈微婉接過圣旨，看著她轉(zhuǎn)身時衣袂翻飛如蝶，看著她與鎮(zhèn)國公并肩走出殿門，終是沒再說出一個字。喉嚨里涌上的腥甜堵住了所有話語，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徹底失去了那個會在雪夜為他暖手的女子。
沈微婉走出太和殿時，溫景然正站在玉蘭花樹下整理藥箱。新抽的嫩芽沾著他袖口的藥香，那是專治跌打損傷的蘇木味，與他月白長衫上的皂角香混在一起，生出幾分清冽的暖意。
“圣上還說了，” 他遞過一方素帕，上面繡著株蘭草 —— 是他趁著她在殿內(nèi)等候時，用隨身攜帶的繡線趕制的，“蕭家在關外的牧場，除了抵債的七萬兩，剩下的收益都將用于賑災，用你的名義?！?/p>
沈微婉展開帕子，蘭草的葉片舒展如帶，針腳細密得看不出接頭?！暗故鞘×宋以倥芤惶藨舨??！?她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在陽光下柔和了許多，“顧家的書院建得如何了？那五千兩田租可還夠用？”
“顧公子說正好夠蓋三進院子，還特意留了間暖閣，說你冬日里可以去太湖邊抄經(jīng)?！?溫景然的指尖拂過她鬢邊的銀簪，那里還沾著點朝露，“太醫(yī)院的同僚們湊了些藥材，打算送到書院的藥廬，也算……”
“也算為顧侍郎積德?！?沈微婉接過他手里的藥箱，指尖觸到箱底的梅花簪，簪頭的 “沅” 字已被摩挲得發(fā)亮，“走吧，去沈家看看圣上賜的黃金。聽說春桃已經(jīng)讓人打了副新算盤，說是要用純金的算珠?！?/p>
馬車駛出宮門時，沈微婉掀開窗簾回望。蕭玦被兩個侍衛(wèi)架著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他的背影在紅墻下縮成個小小的黑點，頸間那半塊玉佩在風里晃蕩，最終還是沒入了宮墻的陰影里。
“扔了吧。” 她將手里的圣旨遞給春桃，那明黃的綾緞上還帶著龍涎香，“掛在正廳的匾額旁邊，讓沈家的后人都看看，女子的體面從不是靠夫家給的?！?/p>
春桃剛要應下，卻見沈微婉從袖中取出張素箋，上面是蕭玦在流放途中寫的信，墨跡里混著風沙的顆粒?！斑@個也一起掛著?！?她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讓他們知道，有些債，不是流放就能抵消的；有些錯，要記一輩子?！?/p>
沈家的朱漆大門前，管家正指揮著家丁掛那 “守正不阿” 的匾額。江南來的綢緞商站在門廊下，捧著匹云錦等著她過目 —— 那上面織著百子千孫圖，是母親生前為她準備的，如今看來，倒像是個諷刺。
“這匹布送顧公子吧?！?沈微婉的指尖劃過云錦的金線，“讓他給書院的孩子們做件新衣裳，也算……” 她頓了頓，忽然想起圣上圣旨里的 “表彰其賢”，嘴角勾起抹淡笑，“也算不辜負這聲‘賢’字?！?/p>
黃金被抬進庫房時，發(fā)出沉甸甸的響聲。沈微婉看著賬房先生將 “賜金百兩” 四個字記入新賬，忽然覺得那些金燦燦的元寶，竟不如案上那支玉蘭花耀眼。溫景然不知何時摘了朵最大的玉蘭，插在她鬢邊的銀簪旁，花瓣的白與銀簪的亮相映，像落了場遲來的春雪。
“該算新賬了?！?她提起筆，在賬冊的最后一頁寫下，“春，和離，嫁妝歸，賜金百兩，未用。”
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像顆剛破土的種子。窗外的玉蘭花落了滿地，香氣漫過沈府的青磚黛瓦，漫過太醫(yī)院的藥圃，漫過太湖邊正在筑基的書院，最終與江南的梅香融在一起，生出無限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