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萊洲的春天總帶著海腥味。
天剛蒙蒙亮,青溪鎮(zhèn)口的“李記雜貨鋪”就飄起了炒花生的香氣,混著晨霧里的潮氣,像層薄紗裹著整個鎮(zhèn)子。鎮(zhèn)東頭的海面上,三艘待修的漁船歪歪扭扭泊在船塢,船身的桐油在晨光里泛著暗黃,像三塊浸了水的老木頭。
石磊蹲在最大那艘“破浪號”的船尾,左手攥著鐵錐子,右手捏著麻線,正往船板的裂縫里穿。他哼的《打漁歌》跑了調,卻帶著股子海風吹出來的韌勁:“潮來浪打浪喲,船歸港是家……”調子是父親教的,十年了,詞沒忘,只是越哼越慢,像被海水泡脹了似的。
“石頭,歇會兒!”
李伯的聲音從碼頭石階上傳來。老頭提著個竹籃,藍布衫的下擺沾著草屑,走一步晃三晃,活像雜貨鋪門口掛著的稻草人。他把籃子往船板上一擱,騰騰冒熱氣的白面饅頭滾出來兩個,還帶著芝麻的焦香。
“剛出鍋的,就著花生吃?!崩畈紫聛?,掏出煙桿在鞋底上敲了敲,“你這孩子,天不亮就折騰,船又跑不了?!?/p>
石磊放下錐子,指尖在麻線上打了個死結。他的手掌寬大,老繭疊著老繭,紋路深得像他補過的船板,縱橫交錯卻結實。“趕在大潮前修好,王大叔他們好出海。”他拿起饅頭掰開,熱氣撲在臉上,混著海腥味,倒也不覺得嗆。
李伯吧嗒著煙袋,眼睛瞇成條縫:“說起來,昨晚迷霧灘又不太平?!?/p>
石磊咬饅頭的動作頓了頓。迷霧灘在鎮(zhèn)子西頭,是片礁石林立的灘涂,退潮時能撿著海螺和海菜。但那地方邪門,尤其是起霧的晚上,總有些怪動靜。
“張老五說,”李伯壓低聲音,煙桿頭的火星明明滅滅,“他半夜起夜,聽見灘涂那邊有姑娘唱歌,調子軟乎乎的,像往人骨頭縫里鉆?!?/p>
石磊皺眉。他左手的小指無意識摩挲著左眉——那里有道淺疤,是七歲那年留下的。那天阿蠻在礁石上摔了跤,血流進眼睛里,他背著她往鎮(zhèn)上跑,被礁石劃開的口子就是這個形狀?!澳瞧瑸┩康慕甘?,”他聲音悶悶的,“去年就不該讓孩子們去摸海螺。”
“誰說不是呢?!崩畈牡魺熁?,“可孩子們皮實,你越不讓去,他們越偷著去?!彼鋈慌牧讼麓笸龋皩α?,阿蠻她娘讓我問你,今晚去不去她家吃晚飯?她蒸了咸魚干。”
石磊心里暖了一下。阿蠻是鄰家的小姑娘,扎著雙丫髻,總跟在他身后“石大哥”地喊。十年前爹娘走后,多虧街坊鄰居照拂。他剛想應下,眼角余光瞥見船板的裂縫里卡著什么東西。
是一片鱗片。
銀色的,指甲蓋大小,邊緣帶著細密的齒狀紋路,在晨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澤。石磊用錐子尖挑出來,鱗片冰涼,像塊剛從海里撈出來的碎玉。他捏著鱗片對著光看,能看見里面流動的微光,像是把星星揉碎了封在里面。
“啥玩意兒?”李伯湊過來看。
“不知道,”石磊隨手一丟,鱗片在空中劃過道銀線,“許是哪條大魚蹭掉的?!?/p>
鱗片掉進海里,沒有沉底,反而像片羽毛似的飄在水面,閃了下微光,慢悠悠地漂向迷霧灘的方向。石磊沒在意,拿起錐子繼續(xù)補船縫。潮水聲嘩啦啦地響,像誰在遠處哼著不成調的歌,和他手里的麻線一起,把青溪鎮(zhèn)的清晨縫得嚴嚴實實。
李伯又抽了袋煙,忽然說:“石頭,你爹娘走那年,也是這樣的春天?!?/p>
石磊的手頓了頓,鐵錐子在船板上留下個淺淺的坑。“嗯?!?/p>
“那天也起霧,”李伯望著迷霧灘的方向,眼神有些發(fā)直,“霧大得能吞了人。你娘抱著你,把個木匣子塞進你懷里,說‘守好它,就像守家’?!彼麌@了口氣,“那匣子,你還留著?”
“在呢?!笔诘皖^穿麻線,聲音輕得像潮水退去,“床底下壓著?!?/p>
李伯沒再問。海面上的霧漸漸散了,露出遠處黛青色的山影。太陽爬上來,照在石磊左眉的疤痕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繼續(xù)哼著《打漁歌》,調子還是跑了,卻比剛才多了點什么,像船板縫里剛塞進去的麻線,緊緊的,拽不斷。
潮來浪打浪,船歸港是家。
只是他的家,早就隨著那片迷霧,漂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石磊把最后一道縫補好,直起身捶了捶腰。陽光正好照在船塢的海水里,映出細碎的金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子。他忽然想起剛才那片鱗片,心里莫名一動,回頭望向迷霧灘的方向。
灘涂那邊靜悄悄的,只有潮水拍打礁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誰在敲著悶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