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有些失神了。
那句輕飄飄的“……那樣我會傷心的”，像一根看不見的針，精準地戳破了他鼓脹起來的所有戾氣和煩躁。
氣球漏氣了。
他準備好的一百句刻薄話，一千種混蛋行徑，在這一刻，都成了滑稽可笑的舞臺劇本，而他就是那個唯一的小丑。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沒有指責他的無理取鬧，沒有抱怨他的惡劣態(tài)度，只是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你的自我貶低，會傷害到我。
這算什么？
程洛活了兩輩子，第一次遇到這種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
他感覺自己像個鉚足了勁兒沖鋒的莽夫，結(jié)果一頭撞進了一團云里，所有的力道都被溫柔地化解，消散于無形。
“我……”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挽回一下自己“紈绔”的顏面，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干得發(fā)澀，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剛才那股子“老子天下第一廢物，誰都別惹我”的囂張氣焰，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溜得一干二凈。
凌霜雪沒有追問，也沒有催促。
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她說的。她又變回了那個溫順乖巧的鄰家妹妹，但程洛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他很難再心安理得地把她當成一個可以隨意發(fā)泄情緒的受氣包。
尷尬。
死一樣的尷尬。
程洛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胡亂地把扇子插回腰間，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最后只能插進袖子里，裝作四處看風景。
“咳……那什么，街上人多，別擋著道?！彼驳乇锍鲆痪湓?，率先邁開了步子。
“嗯?！绷杷┹p輕應了一聲，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保持著半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剛好。
兩人就這么沉默地走著。
程洛不再四處挑刺找茬了，他沒那個心情了。他開始真正地打量自己身處的這座城市。
他看到了街邊小販為了招攬生意，把剛出爐的燒餅吹得香氣四溢；看到了幾個孩童追逐打鬧，笑聲清脆；還看到了一個卦師打扮的老者，正唾沫橫飛地給一個婦人解說命理……
這些鮮活的、充滿了煙火氣的畫面，讓他那顆因為“搞反了”而懸在半空的心，一點點地落回了實處。
原來，就算是個職業(yè)絕緣體，日子也還是要過的。
原來，這個世界，也并非只有打打殺殺和天賦等級。
不知道走了多久，穿過了幾條街巷，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程洛哥哥，我娘應該做好飯了，去我家吃吧？”凌霜雪的聲音適時響起。
去她家？
程洛的腳步頓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空曠清冷的程府，想起了母親謝芳雖然溺愛他，但言語間總是不經(jīng)意流露出對凌家商賈身份的輕視。
再想想凌霜雪一家人……
“好?！彼麕缀鯖]有猶豫。
凌家的院子不大，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兩進院落。沒有程府的氣派恢弘，卻處處透著一股溫馨的人氣。院角種著幾株花草，打理得井井有條，石桌石凳擦得干干凈凈。
他們剛一進門，一個系著圍裙的中年婦人就從廚房里迎了出來，正是凌霜雪的母親張華。
“哎喲，我的乖女兒，怎么才回來？可把娘給急死了?！睆埲A嘴上埋怨著，手上卻麻利地接過凌霜雪手里的食盒，當她看到后面的程洛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就綻開了，“呀！是小洛來了！快進來快進來，站門口做什么！”
這股子熱情勁兒，讓程洛都有點招架不住。
“張姨。”他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聲。
“哎！快坐！”張華把他往屋里讓，又沖著里屋喊了一嗓子，“當家的！立子！你們快看誰來了！”
很快，凌霜雪的舅舅張立和舅媽王雙也笑著走了出來，還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是他們的兒子張昊，凌霜雪的表弟。
“洛哥！”張昊眼睛一亮，像個小炮彈一樣沖了過來。
最后，在凌霜雪的攙扶下，一個面色有些蒼白、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也走了出來，正是凌霜雪的父親，凌飛。他雖然病著，但精神頭還不錯。
凌飛早年和程洛父親程峰是商業(yè)合作伙伴，算是比較要好的朋友。
“程賢侄來了，好，好啊?！绷栾w咳嗽了兩聲，看著程洛的目光里滿是欣慰和喜愛。
一大家子人，熱情地將程洛圍在了飯桌前。
桌上的菜肴算不上山珍海味，就是幾樣家常小炒，一鍋熱氣騰騰的雞湯。但那份香氣，卻比程府里任何一道山珍海味都要勾人食欲。
“小洛，多吃點，看你最近都瘦了。”張華不停地往程洛碗里夾菜，把他面前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就是，洛哥，你得多吃點肉，不然以后怎么保護我姐？”表弟張昊在一旁人小鬼大地說道，惹得眾人一陣哄笑，凌霜雪的臉頰瞬間就紅了。
程洛被這熱鬧又溫馨的氣氛包裹著，感覺自己那顆冰冷了好幾天的心，正被一點點捂熱。他有些笨拙地應付著，但心里卻并不反感。
飯吃到一半，張華忽然笑著開口了：“小洛啊，你還記不記得，你七歲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你看到我們家昊兒在外面玩，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什么都沒說就跑了。第二天，你就把你娘剛給你買的鹿皮手套送了過來，自己戴著那雙舊的，都磨破了洞?！?/p>
程洛一愣，腦子里根本沒這段記憶，只能含糊地應著：“是……是嗎？不記得了?！?/p>
“我記得！”張昊立刻舉手，嘴里還塞著雞腿，含糊不清地說，“那手套可暖和了！我戴了好幾年呢！”
“還有一次，”舅舅張立也喝了口酒，打開了話匣子，“我拉著一車布料從城外回來，馬車輪子陷泥坑里了。我一個人弄了半天都沒弄出來，急得滿頭大汗。結(jié)果你小子路過，二話不說，跑去把你家的家丁叫來好幾個，一群人喊著號子，硬是幫我把車給推了出來。要不是你，我那車貨當天就得淋雨泡湯了?！?/p>
程洛聽著這些陌生的“英雄事跡”，感覺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原來，這個身體的原主，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他不是一個純粹的紈绔混蛋，他只是……用紈绔的外表，包裹著一顆善良的心。
這時，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凌父凌飛，忽然嘆了口氣，看著程洛，聲音有些虛弱卻充滿了感激：“賢侄，其實有件事，我們一直沒敢跟你家提。三年前我這病突然加重，城里的大夫都說沒救了。是你……是你偷偷把你家珍藏的那株百年老參拿來給我吊命，我才能活到今天?！?/p>
凌飛說著，眼眶都有些紅了，“你這孩子，從小就心善，就是嘴上不說。你程家有你，是福氣啊。”
偷……偷人參？
他看著這一家子人真摯感激的表情，再回想自己這幾天“職業(yè)絕緣體”、“人形黑洞”的自我定位，一張俊臉漲得通紅。
他感覺自己之前那些自怨自艾、無能狂怒的行為，簡直就像個天大的笑話。
他繼承的，不只是一個廢物體質(zhì)，還有一個被這么多人記在心里的、善良的過去。
“我……”程洛端起酒杯，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說什么都顯得蒼白。
凌霜雪靜靜地看著他窘迫又感動的樣子，輕輕笑了笑。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程洛最愛吃的桂花糕，輕輕放進了他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