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武運城集市的咽喉。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漿，緩慢流淌。所有人，無論是商販還是路人，都保持著一種僵硬的姿態(tài)，目光直勾勾地匯聚在那個始作俑者——侯三萬的臉上。
那張肥碩的、平日里總是掛著囂張與得意的臉，此刻頂著一個鮮紅的、輪廓分明的五指印。
那掌印，是如此的對稱，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具有藝術感。
它與侯三萬另一邊完好無損的肥肉臉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構成了一幅充滿了荒誕與悲劇色彩的后現(xiàn)代主義畫卷。
侯家堡的少主，南程北侯中的北侯繼承人，武運城紈绔界的另一座高峰，當街，被一個不知名的大媽，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嘴巴子。
“哥……”旁邊的侯月最先從石化中反應過來，她那張冷艷的俏臉此刻布滿了龜裂的痕跡，聲音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侯三萬仿佛沒有聽見。
他緩緩地、機械地抬起自己那肉乎乎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般，碰了碰自己火辣辣的臉頰。
“嘶——”
劇痛，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屈辱，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那本就不怎么堅固的理智堤壩。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雙眼失去了焦距，嘴唇哆嗦著，開始用一種夢囈般的、充滿了委屈與迷茫的聲調，絮絮叨叨地念了起來。
“我活這么大……”
“從來沒有人……沒有人敢打我的臉……”
“還是一個大嘴巴子……”
“這么大的大嘴巴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悲憤，帶著哭腔，仿佛一個兩百多斤的孩子，心愛的糖葫蘆被人搶走了，還被踩在了腳下。
“腦瓜子……嗡嗡的……”
“哥！別說了！我們走！”侯月終于受不了了，她感覺周圍那些吃瓜群眾的目光，像一根根鋼針扎在自己身上。她一把抓住侯三萬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他從這片社死之地拖走。
可侯三萬仿佛在原地生了根，他捂著臉，眼眶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嘴里還在不停地重復著那幾句充滿了悲愴的話，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我是誰，我在哪，誰打我”的哲學思考循環(huán)之中。
程洛站在一旁，徹底看傻了。
他承認，他想過侯三萬會暴跳如雷，會惱羞成怒，會喊護衛(wèi)上來群毆。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位侯大少爺?shù)男睦矸谰€，竟然脆弱到了這種地步。
這已經不是紈绔了，這是巨嬰??！
最終，還是侯月爆發(fā)了。她低吼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還在碎碎念“腦瓜子嗡嗡的”侯三萬，強行從人群中拖出了一條生路，兩兄妹的身影，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狼狽與凄涼，漸漸消失在了街角。
隨著主角的離場，凝固的空氣終于再次流動起來。
人群發(fā)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哄笑和議論聲，但很快又在程府護衛(wèi)們冰冷的目光下漸漸平息。
程洛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施施然地轉過身，重新蹲在了那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面前，臉上掛著勝利者獨有的、風輕云淡的微笑。
他指了指那個白玉小壺，語氣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慵懶：“老先生，現(xiàn)在，沒人跟我搶了吧？”
老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他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點了點頭。
程洛滿意地笑了。
這一波操作，雖然過程曲折離奇，但結果是好的。不僅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麻煩，還順帶欣賞了一出年度大戲。他心情愉悅地伸出手，探入懷中，準備掏出錢袋，完成這次愉快的交易。
然后，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的手指在懷里摸出一個錦緞錢袋，癟癟的，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空的。
那是他昨天出門前，娘親謝芳親手為他裝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錦緞錢袋里面足足十塊下品星精，錢呢?
程洛的腦子“嗡”的一下，比剛才的侯三萬還要響。
不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在自己身上又摸索了一遍。衣袖里，腰帶夾層里，褲襠里，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全都摸了個遍。
沒有！身無分文！錢袋空空如也！
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堂堂程府大少爺，剛剛才用氣勢壓倒了侯家少主，本想把價值一千兩白銀一塊的下品星精丟賣家臉上，并大叫一句不用找了！結果現(xiàn)在連區(qū)區(qū)三十兩白銀都拿不出來？
這要是傳出去，他以后還怎么在武運城紈绔界混？他那“廢物”的名聲，豈不是要坐得更實了？
就在這時，一陣痛苦的呻吟聲，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程洛猛地轉頭，目光如電，瞬間鎖定在了不遠處那個剛剛從昏迷中悠悠轉醒，正捂著屁股，滿臉痛苦扭曲的瘦小男子身上。
扒手，“泥鰍張”！
對了！就是他！
程洛的腦海中瞬間構建出了完整的邏輯鏈。剛才場面那么混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和侯三萬身上，那只瘋狗更是制造了天大的騷動，對于一個專業(yè)的扒手來說，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好你個泥鰍張，趁亂摸魚摸到小爺身上來了！
程洛眼中閃過一絲冷厲，他二話不說，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在那“泥鰍張”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的時候，一腳踩在了他的手腕上。
“啊——！”泥鰍張發(fā)出一聲慘叫，本就慘白的臉，瞬間沒了血色。
“錢呢？”程洛居高臨下，聲音冰冷地問道。
“什……什么錢？”泥鰍張?zhí)鄣谬b牙咧嘴，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恐懼，“大爺，我……我不知道??！我的屁股……我的屁股要裂開了！”
“少廢話！”程洛腳下微微用力，“我懷里錢袋的錢，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真不是我！”泥鰍張都快哭了，他指天發(fā)誓，“大爺，我剛才就想對那個大媽下手，還沒碰到呢，就被狗給……我哪有空去偷您??！再說了，您身邊那么多護衛(wèi)，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
程洛眉頭緊鎖，看著泥鰍張那不似作偽的痛苦表情，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確實，這家伙被狗咬得那么慘，而且目標明確是那個大媽，似乎真的沒有作案時間和動機。
可如果不是他，那錢去哪了？難不成還能自己長腿跑了？
一時間，程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尷尬境地。他站在集市中央，身后是等著收錢的攤主老頭，面前是哭天搶地的倒霉扒手，周圍的吃瓜群眾也漸漸品出味來了，一道道幸災樂禍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又帶著幾分焦急的少女聲音，如同一道清泉，穿透了嘈雜的人群。
“程洛哥哥！”
程洛聞聲回頭，只見一個身穿素雅布裙，身形纖細的少女正氣喘吁吁地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她那張清麗絕倫的俏臉上，帶著幾分薄汗，一雙明亮的眸子，寫滿了焦急與無奈。
正是凌霜雪。
她從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個干癟的錦緞錢袋，遞到了程洛面前。
“程洛哥哥！那是我爹救命的錢，別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