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聽微微沉吟了一下,目光帶著幾分探究,直直地看向顧橋,“你愛秦佳嗎?”
“愛……”一個字,條件反射般地從顧橋口中脫口而出,不帶絲毫思考的遲疑,斬釘截鐵,仿佛是心底最本能、最不容置疑的答案。
嘴巴或許會騙人,但眼睛卻承載著靈魂最深處的真實。顧橋那雙平靜的眸子,在吐出如此濃烈的字眼后,竟然沒有泛起一絲應有的漣漪。沒有追憶的溫柔,沒有失去的痛楚,沒有一絲一毫因被觸及內心最柔軟處而產生的波動。
有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漠然的沉寂,像一潭被冰封的死水。
“愛”字的尾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向下的語調,聽起來,與其說是深情的告白,不如更像是一聲難以言說的、沉重的嘆息,“哎……”。
這微妙的反差,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捕捉到的異常信號。
“辛苦顧老師,秦佳的父母還在休息室等你一塊回家。”
“這就……結束了?”顧橋愣了一下,代幾位旁聽選手道出了心聲。
如此平淡的收尾?這節(jié)奏亂得讓人摸不著頭腦。
林聽嘴角的笑意淺淺,帶著點打趣意味,“怎么?難道顧先生想留下來,品嘗一下我們警隊食堂的菜色?不過我可得提前跟您說一聲,警隊食堂的飯菜,可是出了名的,不太好吃喔!”
說完,林聽原本已經跨出去的步子又往回收了一步,指了指顧橋面前那本秦佳的記事本,語氣自然又帶著點不容商量的歉意,“對了,顧先生,這本子,可能還得麻煩暫存在局里幾日,還有些細節(jié)需要再核實一下,還得請您忍痛割愛幾天?!?/p>
方才顧橋粗略翻過這本子,都是些流水賬,并無什么敏感內容。幾乎沒有猶豫,很爽快的就給了出去。
新工位很快就收拾出來,最角落的一處靠窗位置,采光很好,位置清靜,視野開闊,方便……摸魚發(fā)呆。
椅子還沒坐熱,林聽就被喊住。
“那個……林……林老師,程隊讓來辦公室一趟……”廖青山磕磕巴巴,生怕一個不小心說錯話,得罪兩尊大佛。
林聽挑了挑眉,倒沒說什么,放下手機,起身跟著廖青山走向辦公室。
辦公室里窩著刑警小分隊的七人,原本或坐或站、正討論著什么的眾人,在林聽身影出現(xiàn)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除了食堂掌勺的阿姨和負責打掃的保潔大姐,警隊這“和尚廟”里,百八十年都難得見到一個常駐的女同事。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氣質獨特、身份神秘、還疑似跟自家閻王隊長有“情況”的女性!
前幾日,由廖青山和朱策兩位“目擊證人”散播的“鐵樹開花”情報,早已在隊內八卦小分隊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如今“女主角”本尊駕臨,而且是以如此“官方”的身份,眾人內心的八卦之火簡直要燒穿屋頂,開花了!這次是真的開花了!
區(qū)別于林聽第一次出現(xiàn)在警局時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疏離感,也不同于文化館外搶車位時那身“青春小學妹”的休閑裝扮,這一次的白西裝闊腿褲,鯊魚夾挽起頭發(fā),未施粉黛的素顏,反而多了一絲干練。
這強大的氣場,大家都不自覺地收斂了幾分過于直白的目光,心底默默給自家老大點了根蠟。
這“花”,怕是不好摘啊……
桌上凌亂擺放著案件相關的所有資料,林聽瞟了眼干凈的白板,以及七位坐如石像的同事,也不矯情,抓起桌上的記號筆就開始證明“自我價值”。
“吊燈砸落是運氣原因,真正的死因是藥物過敏導致的多器官衰竭,作為家庭常備藥品,感冒,發(fā)燒,都能涉及到的非處方藥物,如此不可思議的過敏原,我猜測凡是跟秦佳相處過的應該都不難知道,比如,家人,同事。”林聽寫下一個名字,將自己帶入秦佳,展開推理。
“我學習工作都一帆風順,通過家里的關系進入市里最大的音樂公司,工作沒幾年,我遇到喜歡的人,在我的再三堅持下,父母答應了這段婚姻,我如愿嫁給心上人?!?/p>
“新婚的情濃并沒維系太久,先生仕途不得志,階級的跨越太難,他時常對比我與旁人,但他說他愛我,想給我最好的生活,想證明給我父母看。我很感動,同時也心疼他的忙碌,奈何自己業(yè)務能力不拔尖,好機會落不到自己頭上,我?guī)筒坏较壬裁??!?/p>
“先生被派去出差,恰巧這時候我懷孕了,我喜難自抑。恰巧這時候,公司說承接一項大型音樂會,在挑選助演琴手。”
“可惜,我能力不夠,落選。后面我私下找到同事,問她能不能把機會買給我,并向公司表示可以免費出演。我實在太想要這次機會,以至于全然不知自己動了旁人的蛋糕,公司貪得無厭的修改合作模式,而我是始作俑者。”
白板上,一條清晰的鏈條形成,秦佳渴望機會 → 私下找江飛星“購買” → 公司修改規(guī)則(付費贊助)→ 秦佳獲得名額 → 江飛星失去機會并得到補償(20萬)→ 江飛星利益受損、心生怨懟。
“你懷疑江飛星和顧橋。”程莫道。
“你不也是嗎?問詢結束就派人跟著顧橋,這不是懷疑是守護?”林聽沒好氣的嗆一句。
程莫被噎得啞口無言,辦公室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咳嗽,顯然有人憋笑憋得很辛苦。程莫狠狠瞪了那幾個方向一眼,深吸一口氣,對著林聽做了個極其敷衍的“您老繼續(xù)”的手勢,主動閉麥。
林聽繼續(xù)在白板將自己的推理進一步呈現(xiàn)出來。
“某種層面上,江飛星和顧橋是同類人,都是……被現(xiàn)實擠壓、被欲望灼燒的‘可憐人’?!?/p>
“當利益受損,不甘的嫉妒作祟,會迫使人們饑不擇食尋覓捷徑,近路的終點是康莊大道還是虎穴龍?zhí)?,不得而知。偏偏江飛星倒霉,心理的怨懟無處宣泄,動機也能說得過去?!?/p>
“反觀顧橋,或許愛過。但愛意不是一成不變,會隨時間推移,事物轉變而改變,最壞結果因愛生恨,起初我困于泥濘沼澤,向往柏油馬路,但當我站上柏油馬路后,我的野心又會是什么?”
“而身邊那個曾經象征著我‘成功’的妻子,如果她無法跟上我的步伐,甚至……她的存在本身都可能在提醒我曾經的卑微,成為我攀登更高峰的‘絆腳石’時……愛,還能剩下多少?”
“審訊室都看到了,顧橋的愛已經變質,”林聽走到桌邊,擰開一瓶礦泉水,仰頭抿了一口,“當然這些目前都只是我的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p>
林聽的推斷,給大家?guī)硪环灰粯拥乃悸?,此次“自我價值”的樹立成效十分顯著。
初次深度參與案件調查,林聽的推理雖條理清晰、鞭辟入里,但難免因力求詳盡而顯得冗長。從早起持續(xù)到現(xiàn)在,起床困難戶能爬起來都已是不易,至于吃食,額……無暇顧及。不幸的是,她的腸胃向來比較嬌氣,在經歷這么長時間的“空轉”之后,開始鬧起了脾氣。
“咳咳,介紹一下?!背棠僖廨p咳一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林聽會意,將移動黑板干凈的一面轉過來。洋灑灑落下兩個大字
“林聽,廖青山國著名犯罪心理學家,有幸與大家共事,還請多多關照。”林聽微微頷首,算是正式打過招呼。
“報告!我有問題!”朱策同學立刻舉起手,“嗖”地一下站了起來,“林老師,你不是拉小提琴的嗎?怎么……怎么又成了犯罪心理學家?還進我們警局了?”
“好奇?”自己去找趙局調檔案。” 言簡意賅,懟得干脆利落,“林懟懟”的名號從不是浪得虛名。
朱策被噎得臉一紅,撓了撓頭,訕訕地坐了回去,不敢再問。
工作終于告一段落,林聽只感覺最后一絲精氣神也被徹底抽干。胃部的絞痛加劇,讓她連維持站姿都覺得費力,更遑論與這群精力旺盛的警員進行友好的社交寒暄,隨意找個借口提前離場窩回工位上。
“老大,你跟林老師之間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比如……校園初戀?久別重逢?破鏡重圓?”廖青山適當?shù)难a充一句。
八卦的吃瓜群眾們總是對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保持高度的警覺,林聽剛剛離開,大伙就立刻圍攏過來。
程莫瞪了大伙一眼,“別瞎說,我看你們就是太閑了,沒事找事?!?/p>
“老大,還裝,我們早聽廖青山說了,文化館那時候你就有些不對勁。”大家顯然對程莫的掩飾不買賬,紛紛起哄。
程莫被大家說得有些掛不住面子,輕咳了一聲,“行了行了,都不餓是吧,那都別吃了,都給我留下繼續(xù)啃卷宗!”
這話一出,原本還鬧著玩的眾人立刻噤聲,人是鐵飯是鋼,不能跟飯過不去。
“別啊老大!”
“老大,我們錯了!”
食物的威脅,永遠是調動這群餓狼積極性的最佳杠桿。
程莫看著一群五斗米折腰的活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行了,你們先點菜去,我收拾下就來?!?/p>
抽屜里靜靜放著一個檔案袋,是廖青山調查的林聽個人信息,在經過一系列思想斗,他猛地抽出檔案袋,廖青山4紙在抽離時發(fā)出脆響。
"咔——"
林聽的過往軌跡,都在冰冷的碎紙機中化為齏粉,落入下方的廢紙箱。
強迫癥的程隊最接受不了就是自己辦公位的臟亂差,凌亂散落的資料被整齊的收納歸檔,程莫這才滿意地舒了口氣,鎖好辦公室門。
途經外面辦公區(qū),早就沒個人影,程莫特意繞路探頭看了眼窗邊的工位。不走近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角落還蜷縮著一個人。
程莫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倚在隔斷板上,高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那片區(qū)域所有的光線,影子沉沉地籠罩下去。
“喂,” 程莫顯得有點生硬的隨意,“吃飯去不?他們點菜去了?!?/p>
林聽微微動了動身子,但沒有抬頭,只是悶悶地回了一句,“不吃食堂?!?/p>
程莫眉頭一皺,這挑剔勁兒……他幾乎能想起出她那皺著眉頭、一臉嫌棄的表情。然而,就在他視線下意識掃過她擱在扶手上的左手時,那枚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閃著冷光的戒指,如同尖銳的冰錐,瞬間刺破了他心頭剛剛升起的一絲……或許是關心?的柔軟泡沫。
戒指像一枚燒紅的烙印,燙得他心口一縮。原本在舌尖轉了幾圈、甚至帶點別扭的“那你想吃什么?”的溫聲細語,此刻瞬間被凍結、淬毒,化作冰冷而尖銳的冰棱。
程莫臉色微微一變,撂下一句,“矯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