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錦衣衛(wèi)的辦事效率高得令人咂舌，三更天的梆子還未響透，繡春刀便已叩響了整條街的朱漆大門。檐角銅鈴在夜風中亂晃，將那些達官顯貴們從美夢中生生驚醒。劉毅所在的這條巷子藏龍臥虎，雖說沒有位極人臣的王爺、尚書坐鎮(zhèn)，但各個衙門的實權主事、商會里翻云覆雨的掌柜們扎堆而居，平日里連轎子路過都得放慢腳步的地界，此刻卻在鎏金腰牌的威懾下鴉雀無聲。
督察院監(jiān)察御史的青瓦白墻被火把映得通紅，當錦衣衛(wèi)踹開偏門時，那位以清流自詡的七品監(jiān)察御史正裹著單衣抄寫奏章。他梗著脖子將筆狠狠擲在地上，墨汁濺在玄色官袍上暈開猙獰的花，"你們錦衣衛(wèi)就這般跋扈？" 話音未落，寒光凜凜的繡春刀已抵住咽喉，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半晌，御史大人終究癱坐在太師椅上，顫抖著將案頭密折推了過去。窗欞外，更夫攥著梆子的手滲出冷汗，看著火把長龍朝著下一家府邸游去。
五品千戶的死訊像瘟疫般蔓延，整條街的狗都在狂吠，卻無人敢開窗張望。劉毅麾下的架構(gòu)在這場血案里愈發(fā)清晰 —— 四個百戶如同棋盤上的卒子，兩個在外押運漕銀，此刻怕是還不知曉京城的劇變；留守的張奎與趙德全，一個縱馬疾馳去千戶所報告，馬蹄鐵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另一個被自己的百煉寶刀剁成肉泥，
疾馳的張奎撞開千戶所大門，官靴上還沾著劉府的血泥點。"錢大人！劉千戶…… ”
他闖入偏廳，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一個佝僂的中年男子匯報著，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得如同厲鬼。
佝僂在桌案上的錢福錢副千戶，是真的從底層一點點做起來的，渾身傷疤都是軍功章，卻因不懂官場的 "規(guī)矩"，被劉毅死死壓制。福王府的管事曾帶著整箱寶鈔登門，邀他一起參與‘白冰’的生意，卻被他拎著衣領丟出府門，揚言要參奏福王。而在當天一個橫行京畿附近多日的通緝犯就出現(xiàn)在了錢福的面前，到手的功勞如何能不要，然后錢福帶的人盡數(shù)被賊人擊殺，就連錢福也被傷到肺腑，只能每日蝸居在千戶所，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差事。
檐角銅鈴在北風中搖晃，錢福攥著張奎遞來的密信，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信箋上 愿奉愛新覺羅為主的幾個字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陰寒，他將信貼在心口，仿佛要把這消息烙進傷痕累累的胸腔。自三年前那場伏擊后，他的肺葉總像塞著團浸水的棉絮，每吸一口氣都帶著鐵銹味的鈍痛。
“大人，卑職愿助您取而代之！” 張奎單膝跪地，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劉毅一死，千戶所群龍無首，正是...” 話音未落，錢福抬手止住他，沙啞道：“備馬?！?/p>
劉府的血腥味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錢福掀開染血的錦緞門簾，靴底碾過滿地狼藉的珠玉，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在房梁投下詭異的陰影。劉毅的頭顱懸在正廳中央，喉間傷口平整如切，脖頸處纏繞的翡翠珠鏈還在輕輕搖晃，與地上軀干斷開的截面滲出的黑血形成刺眼對比。
錢福蹲下身，指尖撫過青磚縫隙里的拳印。凹痕邊緣帶著細密的龜裂，顯然是內(nèi)勁外放所致。他瞳孔微縮 —— 能在拳力中暗含氣勁震碎青磚，至少是摸著三品外放邊的武夫。更詭異的是，整座宅邸除了正門，竟無一處翻墻而入的痕跡，門窗完好無損，守衛(wèi)卻如泥塑般橫尸庭院。
“一人所為?！?錢福對著虛空低語，指尖沾起一撮帶金粉的香灰。案幾上打翻的香爐旁，幾縷未燃盡的安息香還在裊裊升起，“殺人后從容焚香，這是要送劉毅往生...” 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被錦衣衛(wèi)嚴加看守的女眷仆人身上。
因為密信的緣故，這些人已經(jīng)從受害者變成囚犯。
錢福停下腳步，將油燈湊近蜷縮在墻角的幾人："你們見到行兇者時，可看清他模樣？可有什么特別之處？" 囚犯們面面相覷，最先開口的是個老仆，嗓音沙啞如破風箱："大人，那人蒙著臉... 只記得... 靴子沾著紅泥。" 另一個年輕些的伙計顫抖著補充："他的拳法很厲害，劉少爺根本不是對手..." 這些瑣碎細節(jié)在錢福聽來，與案件核心毫無關聯(lián)，他捏緊了一下手指，心中竟然有幾分暢快。
” 劉金蟾，你竟然也有今天?！?/p>
就在他轉(zhuǎn)身欲走時，急促的馬蹄聲撕裂夜色。張奎渾身是汗地滾下馬來，玄色官服被冷汗浸得發(fā)暗：“大人！福王府張光大被發(fā)現(xiàn)溺死在下水道，趙德全... 趙百戶的尸首在在家中找到，被人生生剁成肉泥...” 他吞咽著恐懼，顫抖的指尖遞出一枚青銅腰牌，“這是趙百戶的腰牌?！?/p>
錢福接過腰牌，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暴雨沖刷著錦衣衛(wèi)的血，兄弟的手攥著這塊腰牌永遠停在他胸前。當時他被人算計，重傷瀕死之際，唯有這塊沾血的腰牌與他作伴。
“ 報給僉事大人吧！”錢福將腰牌塞進張奎掌心，忽然壓低聲音：“張奎……”
“大人？”“張奎剛要上馬，卻見錢?？菔莸氖种杆浪揽圩∷氖滞?。錢福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神色：“你要是想當千戶，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這份密信你拿著，切忌不可給第三人見到，一定要親自交給僉事大人。我老了，又是個殘廢，你跟我這么長時間，苦了你了！”
“大人！”張奎膝蓋微彎，喉間像是塞了團浸血的棉絮。
“休要多言，快去！”錢福猛地推開他。
" 多謝，大人，張奎一定記得大人恩德?！睆埧砩像R，韁繩甩出破空聲。
錢福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道消失在巷口的黑影。顫巍巍的手探入袖中，摸出半幅染血的素錦 —— 錦緞邊緣還殘留著細密的刀割痕跡，暗紋處福王府的云紋圖案若隱若現(xiàn)。這方珍藏了三年的殘片，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恍若淬了毒的復仇之刃。
"多謝恩人..." 老人喉頭滾動，干枯的手指摩挲著錦緞上凝固的血痂，渾濁的眼眶泛起淚光。三年前那個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若不是當年老兄弟替他擋了一刀，恐怕早已葬身福王府爪牙的屠刀之下。如今看著王府豢養(yǎng)的惡犬橫尸街頭，胸腔里淤積多年的郁氣終于化作一聲暢快的長笑："咳咳... 痛快！當真是痛快！"
話音未落，他猛地挺直佝僂的脊背，沙啞的喝聲響起："來人！千戶劉毅通敵叛國證據(jù)確鑿，即刻封鎖府??！府中上下人等就地羈押，敢有反抗者 —— 格殺勿論！" 蒼老的嗓音在空蕩的巷道里激起回響，驚得值守的錦衣衛(wèi)們齊齊挺直腰桿。
錢福不動聲色地掃過幾個在觀望他的試百戶和總旗，枯瘦的手指輕輕搓動。這是錦衣衛(wèi)心照不宣的暗號，暗示著即將到手的油水。幾個試百戶對視一眼，眼底閃過貪婪的光，立刻領著人馬踹開朱漆大門。在副千戶的默許下，搜查很快演變成一場明目張膽的劫掠，金銀器皿碰撞的叮當聲混著下人的哭喊聲，在夜空中交織成一曲荒誕的樂章。
錢福倚著廊柱咳嗽不止，暗紅的血跡濺在青磚上，宛如綻放的紅梅。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每逢陰雨便如刀剜般的胸痛，讓死亡反而成了解脫?；秀遍g，他緩步經(jīng)過正在值守的蘇判，蒼老的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恩人..."
蘇判渾身一僵，垂在身側(cè)的手悄然攥緊?？粗X福遠去的背影，這個八品校尉默默松開拳頭，恢復成恭謹?shù)哪印?/p>
人老奸，馬老滑。
蘇判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馬腳，但他絕對不敢賭積年老手的辦案能力。
一個時辰前，他把出來喝花酒的張光大親手溺死在他自己灑出的尿液中，又來到劉府把劉毅的腦袋砍下來，至于他說的刑部大牢，只是一個玩笑，逗弄死者的玩笑。
“劉大爺莫急，你的一家老小很快就去找你了，當然還有你那劉家幼虎的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