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秀云在泥水中痛苦地抽搐著，她艱難地抬起頭，隔著狂舞的雨鞭和翻騰的濁浪，看到了永生烙入骨髓的景象：她的山哥，宛如一尊被無情地釘死在洪流與巨石間的悲壯神祇。
腹中胎兒猛地一蹬，撕心裂肺的墜脹感如利爪般攫住了她，她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的嗬嗬聲，指甲深深摳進泥里。就在她下身涌出溫熱血水之際，陳山眼中最后一點光焰驟然熄滅。他不再掙扎，反而拼盡殘存的生命力，將雙腿在冰冷的石樁上猛地一蹬！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從水下傳來。竹筏被這股反向的巨力徹底推上淺灘。而陳山，則被那鐵扣與石樁無情的咬合，更深地被拖向漩渦中心。瞬間一個裹挾著斷木的巨浪狠狠砸下，徹底淹沒了他的頭顱。水面上，只剩一只頑強伸向岸邊的手，五指張開，徒勞地抓握著虛空，很快也被暗流無情吞沒。唯余渾濁的漩渦在石樁周圍緩緩打著轉(zhuǎn)，像一張無聲冷笑的嘴。
雨勢，在吞噬了一個丈夫和父親之后，竟詭異地小了些。石樁頂端那猙獰的獸首濕漉漉地反著似有若無的微光，嘴角凝固著亙古的漠然。
一道紫電劈開天穹。
渾濁的淺灘邊，潘秀云身下漫開的血水被暴雨沖成淡紅的溪流。岸邊的泥水里，赫然躺著兩樣被洪流吐出的異物：一個黃銅羅盤，其盤面蛛網(wǎng)般碎裂，縫隙里滲著詭異的、尚未被雨水沖淡的暗紅血跡；另一件則是一面色彩斑駁、猙獰可怖的儺神面具，其左眼處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洞穿，留下一個邊緣參差的圓孔，空洞地凝視著鉛灰色的、無動于衷的天空。
潘秀云在血水和泥濘中痛苦地翻滾、嘶嚎。與此同時，鎮(zhèn)龍樁四周水面驟然凹陷。陳山的身體如祭品般倒懸于水中，鐵腰帶緊緊勒住他的腰肢，勒痕深可見骨。而那張儺面突然吸附在樁體裂口處，未被刺穿的右眼倏地睜開，瞳孔猶如兩粒浸血的珍珠米，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嬰兒的啼哭驟然響徹河岸的剎那，儺面獨目竟?jié)B出了泥漿，而鎮(zhèn)龍樁上所有符咒同時沁出血珠。一個帶著洪水腥氣的新生命，就此跌入這冰冷的人間。
由于暴雨如注，王阿婆無法渡河去為陳家的二兒媳潘秀云接生。她心急如焚地凝視著無盡的暗夜，心中默默祈禱著雨能盡快停歇。
在微弱的嬰啼終于壓過了洪水咆哮的余威之后，王阿婆在急促的趕路中聽到這聲音，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向河岸邊跑去。
竹屋內(nèi)，豆大的油燈在穿堂而過的濕冷夜風中瘋狂搖曳，搖曳的光影將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一般。屋外，禾陽溪的咆哮聲雖漸弱，卻依舊沉悶地捶打著墻壁，如同巨獸在不甘的喘息。接生婆王阿婆布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著，剪斷了那連接母子的臍帶，溫熱的血腥氣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開來。她熟練地用一塊褪色的舊布襁褓，將那個渾身沾滿胎脂和血污、還濕漉漉的小生命包裹起來。
嬰兒甫離母體，并未立刻放聲啼哭，只是緊閉著眼，小臉因不適而皺成一團，似乎在無聲地承受著某種巨大的沖擊。就在此時，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濃墨般的夜空，瞬間將簡陋的竹屋照得亮如白晝，也清晰地映亮了王阿婆懷中那個小小的襁褓！
“啊呀……！”王阿婆喉嚨里猛地迸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駭?shù)募饨?，如同被滾燙的油濺到一般。她的雙手一抖，險些將懷中的嬰兒摔落！她那雙見慣了風浪、接生過無數(shù)嬰孩的老眼，此刻瞪得溜圓，目光死死地盯在嬰兒裸露的后背。
就在那嬰兒光滑、柔嫩、本應(yīng)無瑕的脊背正中，自頸椎末端一路向下，清晰地蜿蜒著三道赤紅色的印記！那絕非尋常的胎記或淤痕，它們?nèi)缤钗锇阈迈r凸起，其色澤宛如剛從血肉深處沁出的、近乎妖異的赤紅。
紋路古拙、扭曲、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森嚴力量感，這赫然是禾陽溪畔那根明代鎮(zhèn)龍樁上，被歲月和洪水磨蝕得模糊不清，卻依舊透出鎮(zhèn)壓之威的“敕令鎖蛟”符咒的變體！閃電的光影中，那三道青痕仿佛還在微微搏動，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烙印，又似有某種冰冷的力量正沿著嬰兒稚嫩的脊椎盤踞、生根。
更讓王阿婆毛骨悚然的是，就在閃電照亮嬰兒后背的瞬間，那個被洪水沖上岸、盤面破裂、沾染著陳山血跡的黃銅羅盤，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啪嗒”一聲，從旁邊放著木臉盆的老舊木架上滑落，不偏不倚，恰好緊緊吸附在包裹嬰兒的襁褓之上！
羅盤那裂開的縫隙中，暗紅色的血絲在閃電的映照下，如同活物般詭異地微微蠕動。
而最令人膽寒的是，羅盤中央那枚本應(yīng)隨磁極轉(zhuǎn)動的磁針，此刻竟像被焊死了一般，死死地、紋絲不動地指向竹屋之外。
那正是禾陽溪河道深處，陳山與鎮(zhèn)龍樁一同沉沒的精確方位！針尖仿佛凝聚了亡魂最后的執(zhí)念與怨憤，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紋絲不動。
閃電轉(zhuǎn)瞬即逝，屋內(nèi)重歸于昏暗的油燈所籠罩。然而，方才那驚悚的一幕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了王阿婆的眼底和潘秀云那尚有些混沌的意識里。
嬰兒終于發(fā)出了第一聲嘹亮而尖銳的啼哭，仿佛在回應(yīng)那駭人的閃電與背上烙印所帶來的灼痛。這哭聲在壓抑的竹屋里顯得格外刺耳，與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溪水的嗚咽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莫名的韻律。
王阿婆緊抱著襁褓，如同抱著一個滾燙的且不祥的炭火。她再次低頭再看那嬰兒的后背，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那三道赤紅色的符咒印記已轉(zhuǎn)成青色，依然鮮明無比，深深嵌入那稚嫩的肌膚中，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氣息。而那塊沾血的羅盤，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吸附在襁褓上，磁針堅定不移、無無聲地指向那吞噬了他父親的無盡黑暗水域。
她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頭頂，牙齒不由自主地咯咯打顫，嘴唇哆嗦著，用近乎耳語卻又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怖聲氣念叨：“作孽拍啊……這、這毋是胎記……是那根‘樁’吞了伊爹，又來魘伊囝咯……”
注1：“毋是” (Ng sī)：閩北話中標準的否定詞“不是”。“毋” (Ng) 是典型的閩語否定詞。
注2：“伊爹” (ī diē)： “伊” (ī) 在閩北話中是指示代詞“那個”或第三人稱“他/她”，這里指代嬰兒?！耙恋奔础八?、“孩子的爹”。這比用“爹”更符合方言指代習慣。
注3：“囝” (Giǎng) 是閩語的核心詞匯，意為“孩子”、“兒子”。用“伊囝”指代“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