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章的對白蘊含著鮮明的福建閩北地區(qū)方言特色,無論是在表達方式還是讀音上均與本字的不同尤為顯著。為便于各位讀者更順暢地閱讀與理解,前幾章亦稍做了修改。自本章起,對話內(nèi)容將采用方言與普通話相結合的形式呈現(xiàn),感謝您的支持!
月光慘白,像一層薄薄的鹽霜,吝嗇地灑在早已干涸的禾陽溪河床上。
龜裂的淤泥并非尋常的干涸,而是裂開成深不可測、蛛網(wǎng)般的巨大紋路,蜿蜒至黑暗的遠方,仿佛大地被榨干最后一絲生命力后痛苦蜷縮的皮膚??諝庵袕浡鴿饬业耐列任?、腐朽的水草味,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銹的沉悶氣息。
四下里一片死寂,連蟲鳴都消失殆盡,唯有風偶爾嗚咽著掠過寬闊的河床,卷起干燥的塵土,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巨大的鎮(zhèn)龍樁孤零零地矗立在河床中央,原本浸沒在水下的部分完全暴露在外,被烈日曬得發(fā)白,布滿干涸的青苔和水線痕跡,宛如一具遠古巨獸的骸骨。
陳鎮(zhèn)岳蹲在鎮(zhèn)龍樁前,身影在巨大的樁體映襯下顯得格外渺小而孤寂。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動作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劃過樁體上那道暗紅色的裂縫。那裂縫宛如一道凝固的傷疤,觸感冰涼而粗糙,帶著一種詭異的粘滯感,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溫度。
十七年前那個血腥雨夜的場景他未曾目睹,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父親滾燙的鮮血噴灑在冰冷的樁子上,瞬間凝結成詭異的暗紅色冰霜,伴隨著父親那聲嘶啞而意義不明的呼喊。
背上的“鎖蛟符”并非錯覺,它確實在隱隱發(fā)燙,猶如一塊嵌進皮肉的烙鐵。隨著他指尖劃過裂縫,那灼熱感仿佛擁有了生命般輕輕搏動了一下,與樁體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力量產(chǎn)生了微弱的共鳴。
他因常年被忽視而習慣了疏離,表面的麻木與平靜,在指尖觸碰到裂縫的瞬間,被猛然喚起的尖銳痛苦回憶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所打破。緊接著,背后符咒傳來的灼熱感讓他感到驚疑,同時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緊抿著干裂的嘴唇,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凝視著裂縫,仿佛想要從中看穿什么,又帶著深深的戒備與忌憚。
他腳下踏著龜裂的泥土邊緣,幾片早已風化成灰白色的魚骨散落四周。夜風輕拂,撩動他破舊單薄的衣角,露出一側腰間掛著的一個磨損嚴重的舊皮囊,里面似乎裝著幾塊干硬的餅子。他蹲了許久,直到月光悄然偏移,在他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孤寂的影子,與鎮(zhèn)龍樁的陰影悄然交融。
青草藥堂的后院彌漫著濃郁的藥草苦澀香氣,其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霉味和塵土氣息。幾排晾曬草藥的竹匾蒙著薄薄的灰塵,顯然已經(jīng)許久未曾使用。院角堆積的老樟木紋理扭曲,木質干枯泛白。
清晨的陽光本應帶來暖意,卻顯得有氣無力,穿過稀疏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口巨大的黑色藥缸靜靜佇立在院中,用于熬制特殊的藥浴,缸體上布滿了歲月侵蝕的痕跡。
陳鎮(zhèn)岳赤著上身,露出精瘦卻線條分明的脊背。他正用力掄起沉重的斧頭劈柴,汗水順著緊繃的肌肉線條滑落,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每一次揮動斧頭,肩胛骨都因用力而凸起。他全神貫注,試圖通過純粹的體力勞動驅散昨夜在溪底積攢的陰郁情緒。
然而,就在斧刃狠狠劈入一塊老樟木的瞬間,“咔嚓”一聲脆響之后,一股突如其來的、尖銳如針扎的刺痛猛地從他背心處炸裂開來!
陳鎮(zhèn)岳悶哼一聲,身體的動作驟然僵住。
斧頭卡在木柴中。他下意識地反手摸向刺痛傳來的地方,正是他自幼便有的、形似鎖鏈纏繞著蛟龍的青黑色胎記“鎖蛟符”。指尖觸碰到的,不再是平滑的肌膚,而是三道清晰凸起的紋路,它們宛如活物的經(jīng)絡一般!在指腹下微微搏動,傳遞出一種既陌生又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幾乎就在陳鎮(zhèn)岳觸碰到凸起紋路的同一瞬間,院中那口巨大的黑色藥缸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咔——”!
一道細長的裂紋,宛如黑色的閃電,驟然從缸底蜿蜒而上,爬滿了缸壁。原本蟄伏于缸底、鱗片黯淡的五步蛇,仿佛受到驚嚇,猛地昂起了它那三角形的頭顱!它那金黃色的豎瞳瞬間收縮成一條細線,目光冰冷而警惕,夾雜著一絲詭異的貪婪與恐懼,死死地鎖定了陳鎮(zhèn)岳背上那三道跳動的青痕!蛇信快速吞吐,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嘶嘶聲,仿佛在發(fā)出警告。
林墨生須發(fā)灰白,面容清瘦,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聽到聲音,他迅速從堂內(nèi)邁步走出。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破裂的藥缸和昂首吐信的毒蛇,眼中掠過一絲驚疑,隨后目光如電,迅速掃向呆立原地的陳鎮(zhèn)岳,尤其留意他背上那三道異常凸起的青痕。老人臉色驟然變得凝重無比,大步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揪住陳鎮(zhèn)岳的衣領,力道大得驚人。他粗糙如樹皮的拇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按在陳鎮(zhèn)岳的頸側動脈上。
林墨生的聲音低沉而急促,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脈象浮數(shù)跟雞啄米樣……亂得很!邪氣侵擾咯!”
他的眼神如刀鋒般銳利,緊緊盯著陳鎮(zhèn)岳的雙眼,“囝啊,老實話!你昨暝(昨夜)……敢系又去了鎮(zhèn)龍樁啦?!”
林師傅一邊質問著,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墻角那個稍小的藥缸。
缸底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漬和一層薄薄的灰塵。
往年這個時節(jié),缸底本應盤踞著另一條用于特殊藥引的五步蛇,然而此刻卻不見其蹤影,只有一張干癟、失去光澤的蛇蛻蜷縮在角落里。
指尖傳來的紊亂脈象、陳鎮(zhèn)岳背上符咒的異常波動、藥缸的破裂聲、毒蛇異常的警覺,以及那已經(jīng)見底的藥缸……種種跡象如同冰冷的針尖,刺痛著這位老郎中的心。
他心中充滿了巨大的不安:“蛇不過驚蟄……”
這句古老的諺語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
往年驚蟄時節(jié),雨水滋養(yǎng),蛇蟲開始復蘇。然而近年來大旱連年,本應活躍的蛇類卻提前干癟蛻皮,連水缸都見了底!這絕非好兆頭!聯(lián)想到鎮(zhèn)上隱隱流傳的怪病傳聞,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迅速松開抓著陳鎮(zhèn)岳衣領的手,動作快得令人咋舌,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個扁平的銀針包。他抽出一根細長的銀針,俯身精準地挑開昂首吐信的眼鏡蛇的蛇吻。只見那森白的毒牙尖端,赫然掛著一滴異常粘稠、顏色暗紅的血珠!
林墨生的目光緩緩掃過破裂的缸體、干癟的蛇蛻,以及毒牙上懸掛的血珠,最終停留在陳鎮(zhèn)岳身上。他的語氣沉重,透出深深的憂慮與警告:“蛇不過驚蟄,缸裂蛇現(xiàn)兇……毒牙帶血珠……”
他深深地、沉重地嘆了口氣,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囝啊,這世道……驚系要變了。大旱過后必有大瘟。 汝這身骨……唉!”
他欲言又止,但憂慮的眼神卻道盡了一切,“光愁心不好使,著備藥。走,隨老貨上后山討些清瘟解毒的苦蒿、半邊蓮,倉底存貨驚系不夠了?!?/p>
就在林師傅話音剛落之際,屋檐一角那張布滿灰塵的蛛網(wǎng),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撥動,劇烈地顫動起來,簌簌作響。
與此同時,從遙遠的望月坡方向,傳來一陣陣沉悶、單調且持續(xù)不斷的“梆、梆、梆……”聲。那是利斧砍伐堅硬木頭所發(fā)出的聲響,它穿透清晨稀薄的空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壞感。
清晨的望月坡茶山上,枯死的茶樹在風中簌簌作響。
曾經(jīng)蒼翠欲滴、云霧繚繞的望月坡茶山,如今已是一片枯槁。連綿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古茶樹枯死,虬結的枝干扭曲著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無數(shù)絕望伸向天空求救的手臂。僅存的少數(shù)茶樹也葉片稀疏發(fā)黃,了無生機。腳下的土地干燥板結,覆蓋著厚厚一層枯死的落葉和斷枝,踩上去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脆響??諝庵袕浡鴿饬业摹㈩愃茻沟目葜∪~氣味,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怪味。
老茶農(nóng)潘守山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枯死的茶樹間蹣跚而行。他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顫抖著,輕輕撫摸過一株株曾經(jīng)被他視若珍寶、精心照料的老茶樹粗糙開裂的樹干。指尖傳來的只有死寂的冰冷和絕望的堅硬。每一步落下,腳下發(fā)脆的枯葉都驚起一團團黑壓壓的、瘋狂蠕動的陰影。
那是成百上千只本應在土壤深處蟄伏的茶蚜蟲!干旱迫使它們提前爆發(fā),像一片片移動的黑色污垢,瘋狂地啃噬著枯枝上最后一點勉強冒出的、羸弱的嫩芽。陳阿四看著那些象征著茶樹最后生機的嫩芽在蟲口下迅速消失,渾濁的老眼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絕望。
他蹲下身,用枯枝撥開一層厚厚的蟲尸和蟲卵,試圖尋找哪怕一絲濕潤的土壤,指尖卻只觸碰到滾燙的沙礫。
潘守山從進入茶山時的沉重壓抑,到撫摸枯樹時的錐心痛楚,再到看到蟲害爆發(fā)時的無力與麻木,最終在尋找濕潤土壤失敗后,徹底跌入絕望的深淵。
他呆呆地望著滿目瘡痍的山坡,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陳鎮(zhèn)岳背著藥簍,默默跟在林墨生身后。山路崎嶇難行,空氣中彌漫的焦枯腐敗氣息愈發(fā)濃烈。當他們踏入望月坡地界,眼前的景象比傳聞中更為震撼。連綿的枯槁茶山,仿佛大地潰爛的瘡痍,令人窒息。
“造孽啊……”林墨生凝視著滿山枯槁的古茶樹,聲音干澀。
就在這時,他們目睹了潘守山蹣跚前行的身影。老人宛如一具失魂落魄的軀殼,步伐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踏在厚實的枯葉與斷枝之上,發(fā)出刺耳的“咔嚓”聲。他懷中緊緊抱著幾根盤結的枯枝,似乎那是他最后的依托。
“守山老哥!”林墨生大聲呼喊道。
潘守山遲緩地轉過身,渾濁的雙眼片刻后才聚焦在兩人身上。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響,宛如一臺破舊的風箱。
“墨生師傅…鎮(zhèn)岳…”他終于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干裂的嘴唇滲出細微的血絲,“敗了…都敗了…祖公留落來的飯碗,砸了…”
“蟲害敢會兇成仂款?”
林墨生蹲下身,用樹枝撥開厚厚的黑色蟲尸和蟲卵層,露出下方滾燙的沙礫。
“唔系平常蟲害毛!”
潘守山的聲音驟然升高,夾雜著一種神經(jīng)質的顫動,他那渾濁的眼眸中掠過一抹驚恐。
“墨生,汝識草藥,汝來覷覷!這些樹…這些樹死得邪門!”
他踉蹌前行,撲倒在一株需兩人合抱的粗壯、卻已完全枯竭的古老茶樹前,手指著樹干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陳鎮(zhèn)岳和林墨生湊近細看。只見那裂口深處,并非干燥的木芯,而是滲出一種粘稠、暗紅近黑的膠狀物,散發(fā)著甜膩中夾雜著腐敗的怪味!裂口周圍的樹皮,呈現(xiàn)出不祥的焦黑色澤,仿佛被灼燒過一般,邊緣卷曲。
“覷著沒?像不像…像不像在流血膿?”潘守山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敢觸碰那暗紅色的膠狀物。
“蟲是兇,往年也有法子治??蛇@樹…自己先漚爛了芯!斫(砍)都斫唔動!”
他指向不遠處山坡上,幾個同樣絕望的茶農(nóng)正揮舞著斧頭,狠狠地劈砍一株枯死的老茶樹,發(fā)出沉悶的“梆、梆”聲。斧刃切入樹干,卻仿佛劈砍在堅硬異常的鐵木之上,進展極為緩慢,僅能留下淺淡的白痕。“往年做鋤頭柄頂好的茶樹柴,這下硬過鐵了!劈開一屑,里底也系這款又腥又臭的紅黑膿!
往年做鋤頭把的上好茶樹木,現(xiàn)在比鐵還硬!劈開一點,里面也是這種又腥又臭的紅黑膿!”
林墨生眉頭緊鎖,小心翼翼地用銀針挑起一絲暗紅色的膠狀物,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凝重:“腥臭氣野重…非尋常病毛。守山老哥,離這些樹…遠仂屑?!?/p>
潘守山頹然跌坐在枯葉堆中,雙手抱頭,發(fā)出低沉而壓抑的嗚咽聲:“遠仂屑?能去哪?茶山就是命肝…根兜都漚爛毛…”
沉重的氛圍籠罩著三人。林墨生默默采摘了一些苦蒿,而陳鎮(zhèn)岳則警覺地環(huán)顧著四周寂靜無聲的山林。下山返回鎮(zhèn)上,他們必須經(jīng)過土匪盤踞的伏虎崗山道。
還未走近,那刺耳喧囂的叫賣聲便迎面而來,伴隨著一股劣質草藥、汗臭和塵土混雜的氣味撲鼻而來。
依舊是平日里那幾個袒胸露懷、面露兇狠的土匪漢子,此刻正大模大樣地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一塊污跡斑斑的油布鋪展開來,上面堆著幾大包顏色灰綠不均、甚至能看到可疑霉斑的草紙包。
“來來來!禾陽鎮(zhèn)的老鄉(xiāng)仂看過來!伏虎崗‘刀會’兄弟保鄉(xiāng)保境,特制‘仙家避瘟散’!專治時瘟瘴氣!”
領頭的疤臉漢子唾沫橫飛,聲音洪亮地吆喝著,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亢奮,“正宗的…伏虎崗仙草秘制!??诵八钫螝?!頭疼腦熱?上嘔下瀉?一包落腹,立見影!大旱之后必有瘟神過境,備幾包,保汝全家老嫩平平安安!過了這鋪,就沒這店毛!”
他腰間懸掛著一把磨得閃亮的柴刀,褡褳里鼓鼓囊囊,顯然是剛剛收得的“買路錢”。
那所謂的“避瘟散”攤在油布上,顏色灰綠不均,顯然摻入了大量雜質,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可疑的霉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混合著劣質草藥和塵土的難聞味道。
幾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的村民圍在旁邊,臉上交織著恐懼與病態(tài)的潮紅,眼神在土匪兇悍的面孔和那可疑的藥粉間驚恐地游移。他們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幾個磨得發(fā)亮的銅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一個村民終于抵不住內(nèi)心的恐慌,顫抖著將幾個銅板遞出。疤臉漢子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一把抓過銅錢,隨手丟進旁邊一個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里。
銅錢落入袋中,發(fā)出清脆而急促的“叮當”聲。
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孩子的小臉因高燒而漲得通紅,咳嗽氣喘不止。她雙手顫抖地遞出幾枚磨得锃亮的銅板,聲音中夾雜著哭腔:“大…大哥,討一包藥,救救囝…”
疤臉漢子猛地一把抓過銅錢,在掌中掂量了片刻,隨即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眼中滿是嘲弄之意:“嘖,就仂角子?夠只卵!這藥可是伏虎崗仙草熬煉,金貴著呢!覷汝可憐,算汝半包!”
他隨手抓起一小撮藥粉,草草地塞進一張更小的草紙,隨手丟給了婦人,結果藥粉灑落了大半。
“大哥!這…這不夠??!”婦人絕望地苦苦哀求。
“不夠?”疤臉漢子眼神一凜,兇光盡顯,“嫌少?仂莫買啊!等瘟神來收人了!下只!”
旁邊一個身材瘦高的土匪附和道,語氣輕佻:“就是!咱刀會兄弟講義氣,才賣這救命的藥!換了別人,搶都搶不到!汝等莫不識抬舉!”(注:“汝等”是當?shù)匾粠Х窖?,意為“你們”?/p>
另一名土匪用刀鞘焦躁地敲擊著地上的石頭:“快點快點!有錢買藥,沒錢趒開!莫擋路!”
林墨生目光凝重,眉頭緊鎖,臉色鐵青,低聲對陳鎮(zhèn)岳和潘守山說道:“簡直是草菅人命!那藥粉里盡系些隔年艾灰、癩疳樹皮,還摻了白善泥(觀音土)!食落去不死也褪層皮!”然而,他深知這些“刀會”匪徒兇猛異常,加之此時正值民國初立,地方政權尚未穩(wěn)固,民團已然解散,官府更是力不從心,貿(mào)然出頭只會引來殺身之禍。潘守山神情麻木地垂首,仿佛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陳鎮(zhèn)岳目睹那婦人懷抱孩子絕望痛哭的情景,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藥堂內(nèi)破裂的缸和毒牙上滴落的血珠,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瞬間涌上心頭。正值年輕氣盛的他,背上的鎖蛟符仿佛也感知到他的憤慨,隱約間變得灼熱。
當目睹疤臉漢子再次蠻橫地從一位老人手中奪走僅剩的幾個銅板,僅隨意拋下一小撮藥粉時,陳鎮(zhèn)岳終于按捺不住,大步向前,語氣冰冷地說道:
“刀會?保鄉(xiāng)保境?我看系趁火打劫!拿些爛草根、白善泥就想換鄉(xiāng)親們的救命錢?良心給狗食了!”
“呵?”疤臉漢子輕蔑地嗤笑一聲,口音中帶著明顯的閩越韻味,“哪來的生牯囝(愣頭青),敢管伏虎崗刀會的閑事?”他緩緩站起身,手按住腰間的柴刀柄,周圍的幾個土匪也面露不善,眼神兇狠地逼近?!叭晔窍用L?抑系覺著這世道太平了,想試下爺仂的刀利不利?”
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劍拔弩張之勢一觸即發(fā)。
林墨生心頭驟然一緊,暗自叫苦不迭,急忙跨前一步,挺身擋在陳鎮(zhèn)岳面前,雙手拱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幾只好漢莫氣!小徒年輕氣盛,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好漢,老貨替伊賠不是!我仂系…青草藥堂的,著趕轉去,就走,就走!”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拽著陳鎮(zhèn)岳的胳膊,眼神銳利地示意他切勿沖動。
潘守山也被嚇得身體一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疤臉漢子緊盯著林墨生背上的藥簍,隨后又將目光轉向陳鎮(zhèn)岳,眼中掠過一抹貪婪之色。然而,他對“青草藥堂”這塊招牌似乎也有所忌憚,畢竟郎中在江湖上人脈甚廣,若真鬧出人命,后果難以收拾。更何況,陳鎮(zhèn)岳身上散發(fā)出的邪惡與狠厲氣息,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他說話時左側犬齒那半顆缺失的牙齒,那是他十四歲獨闖刀會土匪窩時留下的鮮明印記。
他冷哼一聲,手中的柴刀并未拔出,僅用刀鞘狠狠地戳擊地面,頓時濺起一片塵土?!袄蠔|西,管好汝的徒弟!再敢多嘴,下回再來,就不系買藥仂客氣了!趒!”
林墨生連聲致謝,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緊抿著雙唇、目光依舊緊緊鎖定疤臉漢子的陳鎮(zhèn)岳拉離現(xiàn)場。潘守山迅速跟了上去。
身后,土匪們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和那尖銳的吆喝聲再次響起:
“覷著沒?這就系得罪刀會的下場!識相仂快快來買,保命要緊!”
“叮當!”再度一枚銅錢墜入粗布口袋,發(fā)出清脆卻冰冷的聲響,仿佛重錘般擊打在三人沉重的心頭。
這聲音在寂靜的山道上顯得格外尖銳和冷酷,仿佛在無情地嘲笑山下那些正飽受干旱、蟲害和潛在瘟疫折磨的村民們,又像是在為這片瀕死的土地敲響最后的喪鐘。
土匪們臉上掛著貪婪而得意的笑容,與潘守山那絕望而麻木的背影、枯萎的茶樹、以及肆虐的蟲害,共同構成了這片苦難大地上最殘酷的景象。
燥熱的山風卷著望月坡的枯葉和伏虎崗的塵土,吹向青草藥堂的方向,也吹拂在陳鎮(zhèn)岳僵立的后背上。他緩緩收回摸向背上那三道搏動青痕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符咒異樣的灼熱與脈動。
林墨山沉重的嘆息、毒牙上的血珠、干癟的蛇蛻、枯死的茶樹、瘋狂的蟲潮、刺耳的銅錢聲……所有的聲音與景象,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他抬起頭,望向望月坡的方向,那沉悶、單調且持續(xù)不斷的砍伐枯樹的“梆、梆”聲,依舊固執(zhí)地從望月坡方向傳來,仿佛在為這片瀕臨死亡的土地,也為這混亂不堪的世道,敲響著絕望而壓抑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