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吞噬了無歸城白日里慘烈的嘶吼與血光，卻無法驅(qū)散彌漫在每一寸焦土上的死亡氣息。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皮肉燒焦的糊臭、金屬銹蝕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的沉重。
殘破的城墻如同巨獸嶙峋的骨架，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城內(nèi)，斷壁殘垣間，星星點點燃起的篝火如同鬼火跳躍，映照著士兵們疲憊麻木的臉龐和地上尚未收斂的層層疊疊的尸骸。
中軍大帳，這是無歸城內(nèi)少數(shù)幾處尚算完整的建筑，卻也處處是煙熏火燎、刀劈箭射的痕跡。帳內(nèi)，幾盞牛油燈昏黃搖曳，光線勉強驅(qū)散一隅黑暗?？諝饫飶浡鴿饬业乃幬逗蛽]之不去的血腥氣。
顏傾城端坐在一張臨時拼湊的木案后，火狐裘大氅早已褪下，只著一身素色里衣，外罩半舊的銀色軟甲，甲葉上幾道深刻的刀痕清晰可見。她面前攤開的是一份觸目驚心的傷亡名錄，墨跡未干，每一個名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三載心血，麾下那支曾令狄戎聞風喪膽的“胭脂鐵騎”，十不存一。無歸城，這座她用以抗爭命運、尋求自由的邊關(guān)壁壘，幾乎被徹底抹平。
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浪沖擊著她的意志，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但她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雪原上孤傲的寒松。纖長卻帶著薄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每一次按壓，都牽扯著全身大大小小的傷痛，尤其是心口那塊緊貼肌膚的溫潤古玉，此刻竟還殘留著白日里與那狂暴能量接觸后的奇異灼熱感，絲絲縷縷，揮之不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搖曳的燈火，投向大帳最內(nèi)側(cè)那張簡陋的行軍榻。
榻上，那個從罪卒營尸堆里爬出的男人，正無聲無息地躺著。他身上覆蓋著一張薄毯，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沾滿凝固血污、污泥的脖頸。一名軍中的老醫(yī)官正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試圖解開纏繞在他手臂上、早已被血浸透的破布條。
“嘶——！”
老醫(yī)官枯瘦的手指剛觸及布條邊緣，榻上昏迷的男人身體猛地一顫！一道細若發(fā)絲、卻冰冷刺骨的幽藍電光如同應(yīng)激的毒蛇，瞬間在他被觸碰的手臂皮膚下一閃而逝！
嗤！
一聲輕響，老醫(yī)官如遭蛇噬，猛地縮回手，驚恐地看著自己指尖瞬間冒起一縷細微的青煙，一股強烈的麻痹感順著手臂直沖上來，半邊身子都僵了！他踉蹌著倒退幾步，臉色煞白，指著榻上之人，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中充滿了恐懼。
“退下。”顏傾城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冽。
老醫(yī)官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出了大帳。
帳內(nèi)只剩下牛油燈芯燃燒的嗶剝聲，和榻上那人沉重灼熱的呼吸聲。
顏傾城緩緩起身，走到榻邊。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身影。她垂眸，凝視著那張被血污和泥濘徹底覆蓋的臉。白日里那驚心動魄的魔神之姿已然消失，此刻的他，更像一頭遍體鱗傷、在陷阱中力竭倒下的猛獸，脆弱與危險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那股蟄伏的、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帳內(nèi)，提醒著她靠近的危險。
她沉默片刻，轉(zhuǎn)身走向角落的木盆。盆中是親衛(wèi)剛送來的、尚冒著熱氣的清水，旁邊放著干凈的布巾和一小盒散發(fā)著奇異清香的墨綠色藥膏——軍中最好的外傷圣藥“九轉(zhuǎn)還魂散”。
她挽起素色里衣的寬袖，露出兩截欺霜賽雪的小臂。指尖探入水中，試了試溫度，溫熱正好。然后，她拿起一塊干凈的布巾，浸透溫水，擰至半干。
重新回到榻邊，她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坐在了榻沿。薄毯被她輕輕掀開一角。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顏傾城清冷的眸子驟然一縮。
男人赤裸的上身精壯如鐵鑄，肌肉線條賁張有力，卻布滿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痕跡。新舊交錯的傷疤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滿古銅色的皮膚，有刀劍的劈砍，有利爪的撕裂，甚至還有幾處如同被高溫烙鐵燙過的圓形焦痕！
而最刺眼的，是白日里那場能量暴走留下的“杰作”——無數(shù)細密的撕裂傷如同蛛網(wǎng)般遍布胸膛、手臂，邊緣焦黑卷曲，有些深可見骨，此刻仍在緩緩滲出暗紅的血珠，混雜著泥污和干涸的黑色血痂，散發(fā)出淡淡的腥氣和焦糊味。
而在這些新傷舊創(chuàng)之上，更有一道奇異的印記，牢牢地吸引住了顏傾城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個烙??！
位置就在他左側(cè)鎖骨下方，約莫嬰兒拳頭大小。底色是一種深沉冰冷的金屬銀灰，線條異常簡潔、銳利，充滿了非自然的幾何感。印記的主體，像是一個被斜線貫穿的、扭曲的字母“X”，周圍環(huán)繞著細密的、如同電路板紋路般的微小刻痕。整個烙印透著一股冰冷、精密、非人間的氣息，與他白日爆發(fā)出的恐怖力量詭異地呼應(yīng)著。
顏傾城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白日里他破碎的低語——“X基地”——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她的心尖。這烙印……就是那地方的標記？
她定了定神，摒棄雜念。手中的濕布巾帶著溫熱的濕意，小心翼翼地落在他沾滿血污泥濘的頸側(cè)。
指尖隔著布巾傳來滾燙的觸感，他的體溫高得驚人，如同在體內(nèi)燃燒著一座火山。昏迷中的男人似乎感應(yīng)到了外界的觸碰，身體本能地繃緊，眉頭緊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皮膚下，一縷極其微弱的幽藍光芒如同應(yīng)激般一閃而逝！
顏傾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著布巾的手停在半空，屏住了呼吸。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口那塊古玉再次微微發(fā)燙，一股清涼的氣息似乎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安撫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
幸運的是，那幽藍光芒只是閃爍了一下，并未爆發(fā)。男人緊繃的身體在幾息之后，似乎因那溫熱的濕意而產(chǎn)生了些許本能的放松，又或者是因為她本身的氣息（以及她體內(nèi)古玉的潛在影響），緊繃的肌肉微微松弛了幾分。
顏傾城暗暗松了口氣，動作更加輕柔。濕潤的布巾如同羽毛般拂過，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猙獰翻卷的焦黑傷口，擦拭著那些可以清理的污垢。冰冷的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混著溶解的血污，滴落在粗糙的草席上。污垢被一點點拭去，露出下方略顯蒼白的、卻布滿了歲月和傷痕刻痕的皮膚輪廓。
她擦拭得很慢，很專注。從脖頸，到寬闊堅實的肩膀，再到賁張起伏的胸膛……指尖隔著布巾，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結(jié)實肌肉下蘊含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恐怖力量，以及皮膚滾燙的溫度。每一次觸碰，都像在試探一頭沉睡兇獸的底線。每一次他因觸碰而本能地繃緊或發(fā)出壓抑的痛哼，都讓顏傾城的心弦隨之繃緊。
當她擦拭到左側(cè)胸膛，靠近那個冰冷“X”烙印附近時，昏迷中的男人猛地一震！
“清除…指令…失敗…目標…鎖定…” 一連串破碎、沙啞、卻冰冷得毫無人類情感的詞語，如同夢囈般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出！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金屬質(zhì)感和毀滅意味。
與此同時，顏傾城心口那塊緊貼肌膚的古玉，驟然爆發(fā)出驚人的灼熱！仿佛有一塊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她的心口！那股灼熱感瞬間沿著血脈蔓延至她的指尖！
“嘶！”顏傾城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氣，捏著布巾的手猛地一顫，指尖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和麻痹感！仿佛有細微的電流順著指尖竄了上來！
她下意識地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又猛地低頭看向心口——隔著衣物，仿佛都能感覺到那塊古玉在瘋狂地發(fā)燙、跳動！它似乎對男人囈語中的“清除指令”產(chǎn)生了強烈的、甚至是應(yīng)激的反應(yīng)！
帳內(nèi)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昏黃的燈光下，男人胸膛上那個冰冷的“X”烙印，在古玉灼熱的共鳴中，似乎也隱隱流轉(zhuǎn)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幽光。詭異、冰冷、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宿命感。
顏傾城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墜入冰窟。清除指令？目標鎖定？X基地？這塊來歷不明的古玉……這個男人身上藏著的秘密，遠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險、更加深邃！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指尖殘留的刺痛麻痹，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無論他來自何方，無論他身上背負著怎樣的過去和危險，此刻，他是她的責任，是她守住無歸城、甚至可能是守住自己命運的一個關(guān)鍵變數(shù)！她不能退！
深吸一口氣，顏傾城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她的動作更加沉穩(wěn)。她拿起那盒珍貴的“九轉(zhuǎn)還魂散”，墨綠色的藥膏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清涼異香。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剜出一點，那藥膏觸手冰涼滑膩。
當冰涼的藥膏帶著她的體溫，輕輕涂抹在他胸膛一道最深的、邊緣焦黑的撕裂傷口上時——
7“唔……”
昏迷中的男人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從靈魂深處擠出的痛苦呻吟。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那冰涼的藥膏是燒紅的烙鐵！他猛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