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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二十八年,驚蟄。

皇城的雪徹底化了,冰水順著屋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灰蒙蒙的天。風里終于帶了點暖意,吹得墻角的枯草抽出嫩芽,卻吹不散攝政王府的死寂。

凌淵站在書房窗前,看著庭院里那棵玉蘭樹。光禿禿的枝椏上,鼓起了小小的花苞,像一顆顆攢著勁兒的希望。他想起蘇沐說過,玉蘭要到清明前后才開花,到時候滿院都是香的。

“王爺,該去上墳了?!笔虖脑陂T口低聲提醒,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凌淵“嗯”了一聲,轉身拿起那件玄色披風。他很少穿這么素凈的顏色,以前總愛穿繡著暗紋的錦袍,襯得他愈發(fā)威嚴??涩F(xiàn)在,他覺得只有這沉沉的黑,才配得上他此刻的心境。

蘇沐的墳,葬在京郊的玉泉山。沒有立碑,只有一抔新土,周圍種了些松柏,是凌淵親手栽的。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只想讓蘇沐安安靜靜地待著,遠離朝堂的紛爭,遠離那些血腥和算計。

馬車在山路上顛簸了兩個時辰,才到玉泉山腳下。凌淵下了車,徒步往上走。山路泥濘,沾濕了他的靴底,他卻渾不在意,腳步堅定地朝著那片松柏走去。

遠遠地,他就看到那抔新土前,放著一束白色的野菊。

凌淵的腳步猛地頓住,眼底閃過一絲警惕。除了他,誰會來祭拜蘇沐?

他放輕腳步走近,看到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老者,正蹲在墳前,用袖子輕輕擦拭著那束野菊上的塵土。老者的背很駝,頭發(fā)花白,側臉的輪廓有些眼熟。

“您是……”凌淵的聲音有些沙啞。

老者轉過身,看到凌淵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濃濃的悲痛。“攝政王……”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奴是蘇府的管家,求王爺開恩,讓老奴給太傅守墳吧!”

凌淵認出他了,是蘇沐從邊關帶回京的老管家,姓周,跟著蘇沐很多年了。他連忙扶起老人:“周管家快起來,不必多禮。”

周管家站起身,抹了抹眼淚:“太傅走后,老奴就想著來看看他,可府里的事一直沒處理完,直到今天才騰出空來?!彼粗菕g新土,聲音哽咽,“太傅這一生,太苦了……從小沒了爹娘,好不容易考中功名,卻……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凌淵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住了,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那抔新土,想起蘇沐溫柔的笑容,想起他絕望的眼神,想起他飲下毒酒時的決絕,眼眶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

“是我對不起他?!绷铚Y的聲音有些沙啞,“是我沒保護好他。”

周管家搖了搖頭:“王爺別這么說,太傅要是知道,也不會怪您的。”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凌淵,“這是太傅放在書房的,老奴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的,想著或許是王爺?shù)臇|西?!?/p>

凌淵接過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小小的玉佩,質(zhì)地普通,上面刻著一個“淵”字,邊緣已經(jīng)被磨得很光滑了。他認出這是自己很多年前丟失的一塊玉佩,沒想到被蘇沐撿到了,還一直帶在身邊。

這個傻子。

明明有那么多貴重的東西,卻偏偏把他丟失的一塊普通玉佩,珍藏了這么多年。

凌淵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他將玉佩緊緊攥在掌心,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周管家,”凌淵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你要是愿意,就留在這附近吧,我會讓人給你安排住處,給你足夠的銀兩,讓你安度晚年?!?/p>

周管家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感激:“謝王爺!老奴什么都不要,只求能留在太傅身邊,陪他說說話,給他掃掃墳,就夠了?!?/p>

凌淵點了點頭:“好,都依你。”

周管家又給蘇沐磕了三個頭,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凌淵站在墳前,看著那抔新土,看著那束白色的野菊,心里空蕩蕩的,像被掏空了一樣。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在邊關和蘇沐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想起了在王府和蘇沐賞梅的日子,想起了蘇沐溫柔的笑容,想起了他絕望的眼神。

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反復切割。

他蹲在墳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抔新土,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蘇沐的溫度。“蘇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來看你了。”

“你在那邊,還好嗎?”

“魏庸已經(jīng)被打入天牢了,很快就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你放心吧?!?/p>

“太子很乖,很努力,我會好好教導他,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p>

“王府的玉蘭快開花了,等開了花,我摘一枝給你送來,好不好?”

“蘇沐,我好想你……”

聲音破碎在空蕩的山谷里,被風吹得很遠,卻沒有一絲回音。

凌淵坐在墳前,說了很久,從日出說到日落,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才緩緩站起身。他從懷里掏出那枚鴛鴦佩,輕輕放在墳前:“這個給你,你說過,鴛鴦是最專情的鳥,一生只認一個伴侶。我會等你,等到來生,我們再做一對鴛鴦,好不好?”

說完,他對著那抔新土,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走下山時,凌淵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周管家正蹲在墳前,給那束野菊澆水。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在周管家佝僂的背上,照在那抔新土上,照在那枚鴛鴦佩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而祥和。

凌淵的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痛苦。

他知道,蘇沐不會回來了。

他知道,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來生了。

可他還是愿意等,哪怕只是自欺欺人,哪怕只是一場空夢。

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為蘇沐做的事了,也是他對自己最殘忍的懲罰。

回到王府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侍從遞上一份奏折:“王爺,天牢傳來消息,魏庸招供了,還牽扯出了一些其他的官員?!?/p>

凌淵接過奏折,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放在一邊:“按律處置?!?/p>

侍從應了聲“是”,又遞上一杯熱茶:“王爺,您一夜沒睡,喝杯茶暖暖身子吧?!?/p>

凌淵接過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目光落在窗外那棵玉蘭樹上。樹上的花苞又長大了些,像一顆顆攢著勁兒的希望。他想起蘇沐說過,玉蘭要到清明前后才開花,到時候滿院都是香的。

“等玉蘭花開了,”凌淵的聲音有些沙啞,“摘一枝,送到玉泉山去?!?/p>

侍從愣了愣,隨即躬身應道:“是。”

凌淵放下茶杯,走到書案前,拿起那份奏折,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的眼神很專注,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權傾朝野、冷酷無情的攝政王。

只是偶爾,他會停下筆,看向書案上那本《論語》注本,看向角落里冰冷的炭盆,看向窗外那棵光禿禿的玉蘭樹。

每看一眼,心口的傷口就疼得更厲害一分。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蘇沐了。

他知道,自己會帶著這份思念和悔恨,孤獨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可他不后悔。

因為蘇沐是他的光,是他的暖,是他在這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牽掛和希望。

哪怕這份光已經(jīng)熄滅,這份暖已經(jīng)消失,這份牽掛和希望,也會永遠留在他的心里,支撐著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漫長而孤獨的歲月。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書案上那本攤開的《論語》上,落在蘇沐寫了一半的批注上,落在那枚小小的玉佩上。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只是那個總愛坐在對面,笑著說“凌淵你看這里”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凌淵伸出手,輕輕撫過書頁上蘇沐的字跡,指尖冰涼,心痛徹骨。


更新時間:2025-07-31 18: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