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桃溪最終也沒返回書院,她很擔(dān)心秋誠,盡管自己幫不到什么忙,還是跟著他回府。
馬車剛在府門前停穩(wěn),二人尚未下車,便聽到了府內(nèi)下人們壓抑的議論聲,氣氛似乎有些凝重。
秋誠眉頭微蹙,扶著秋桃溪走下馬車,一踏入府門,便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
只見寬闊的前院之中,孫明遠正筆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身上依舊穿著那身黑色勁裝,背脊挺得像一桿標(biāo)槍,但緊握的雙拳和緊繃的下頜線,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甘與屈辱。
他身前不遠處站著幾名神色肅然的管事,顯然是在監(jiān)督他受罰。
秋誠心中一動,立刻便明白了七八分。
“哼,活該!”秋桃溪一見這情景,非但沒有半分同情,反而解氣地輕哼了一聲。
孫明遠聽到動靜,緩緩抬起頭,那雙充斥著敵意的眸子冷冷地掃了過來,當(dāng)他看到秋誠時,眼中的怨毒之色一閃而過,仿佛一頭被困的孤狼。
這眼神徹底點燃了秋桃溪的怒火。
她昨晚受的驚嚇,哥哥為她擔(dān)的風(fēng)險,此刻盡數(shù)化為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幾步?jīng)_上前,指著孫明遠的鼻子便劈頭蓋臉地罵了過去:
“孫明遠!你還敢用這種眼神看我哥哥?你好大的狗膽!昨夜擅闖少爺臥房,還敢強行破門,你眼里還有沒有國公府的規(guī)矩?信不信我這就去稟告父親,將你這以下犯上的奴才趕出府去!”
她一番話如同連珠炮,又脆又響,引得周圍的下人紛紛側(cè)目,卻無人敢上前勸阻。
孫明遠臉色一陣青白,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千金小姐如此指著鼻子痛罵,對他而言是莫大的恥辱。
他咬緊牙關(guān),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屬下……不敢?!?/p>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秋桃溪不依不饒,“我告訴你,再有下次,就不是跪在這里這么簡單了!”
“桃溪,算了?!鼻镎\走上前,拉住了還想繼續(xù)發(fā)作的妹妹。
他知道,這懲罰定是母親陸宜蘅下的命令。
他這位養(yǎng)母,雖然對他要求嚴(yán)苛,一心盼他走上文途,但在維護家規(guī)和他的顏面上,卻從未含糊過。
孫明遠在她眼中或許是個武藝出眾、前途不錯的后輩,但終究是個下人。
一個下人,膽敢折辱她養(yǎng)育了十八年的兒子,這是她絕對無法容忍的底線。
秋誠心中劃過一絲暖流,拉著兀自氣鼓鼓的秋桃溪,繞過跪在地上的孫明遠,徑直朝著正堂走去。
正堂之內(nèi),陸宜蘅正端坐于主位之上,神情嚴(yán)肅,手中端著的茶盞遲遲未曾送到唇邊。
顯然,致知書院門前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通過府里的眼線,一字不差地傳到了她的耳中。
“母親?!鼻镎\與秋桃溪上前行禮。
“啪!”陸宜蘅將茶盞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清脆的響聲讓秋桃溪嚇得一縮脖子。
“秋誠!”陸宜蘅鳳目含威,又氣又急地看著他。
“你……你真是越來越膽大妄為了!那王景昭是什么人?是輔國公的世子!你怎能如此魯莽,與他立下那等賭約?你可知若是輸了,丟的不僅是你自己的臉,更是整個成國公府的顏面!”
她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顯然是又擔(dān)心又生氣。
“母親,您別怪哥哥!”
一旁的秋桃溪見狀,連忙站了出來,眼中滿是愧疚與急切。
“都……都是我的錯!那王景昭不僅嘲諷哥哥,還……還出言侮辱姐姐和……和我,說我們成國公府的女兒不如別人……哥哥他,他都是為了給我出頭,才會一時沖動……”
秋桃溪故意將事態(tài)說得嚴(yán)重了些,本來想說王景昭侮辱姐姐和母親的,但話到嘴邊又不敢說出來,只好改成自己。
聽到這話,陸宜蘅臉上的怒氣稍稍緩和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復(fù)雜的神色。
她本來就是因為知道秋誠這么做是為了桃溪,才沒有真正生氣的。
陸宜蘅看向秋誠,目光變得柔和了些許:“誠兒,你能挺身維護妹妹和家族的聲譽,這很好,為娘很欣慰,這才是大丈夫所為?!?/p>
她頓了頓,語氣卻又重新變得憂慮起來:“可……可你行事太過魯莽了!致知書院的考試何其之難?尤其是青藜院,非飽學(xué)之士不能入。那王景昭本就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他分明是篤定了你通不過,才設(shè)下圈套讓你鉆!”
“如今賭約已立,人盡皆知,明日便是考試之期,你就算臨時抱佛腳,又如何能通過?”
“為娘聽說,青藜院的考試雖然嚴(yán)苛,但若能當(dāng)場作出一首驚才絕艷的詩作,也能破格錄取,可這……這比通過尋??夹_€要難上加難啊!”
言語之間,盡是對秋誠的擔(dān)憂。
秋誠看著母親為自己焦急的模樣,心中既感動又不忍。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母親,請您放心。孩兒并非完全沒有把握。”
“胡說!”陸宜蘅蹙眉道,“你幾斤幾兩,為娘還不清楚嗎?”
“母親,您聽我說。”秋誠深吸一口氣,拋出了自己早已想好的說辭。
“孩兒也不知為何,昨夜……孩兒做了一個奇特的夢,夢中有一位白發(fā)仙人,鶴發(fā)童顏,自稱是文曲星君。他用手指點了孩兒的眉心,口授了無數(shù)錦繡文章?!?/p>
“孩兒醒來后,只覺得神清氣爽,心中更是涌現(xiàn)出無數(shù)詩詞佳句,仿佛靈根頓開一般。想來,足以應(yīng)付明日的考試?!?/p>
這番話說得神乎其神,秋桃溪聽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竟有幾分相信了。
陸宜蘅卻怔了半晌,隨即無奈地?fù)u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她哪里會信這種鬼話,只當(dāng)是兒子為了安慰自己,才編造出這等“夢筆生花”的荒唐故事來。
她心中愈發(fā)酸楚,嘆道:“你這孩子,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說胡話安慰我……”
一家人正相對無言,氣氛沉重之際,一個清雅溫柔的聲音從堂外傳來。
“母親,妹妹,誠弟!”
只見秋莞柔提著裙擺,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
她今日似乎剛從書院回來,還穿著一身淡雅的學(xué)子儒裙,額上沁著細汗,絕美的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姐姐!”秋桃溪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迎了上去。
秋莞柔在致知書院青藜院讀書,比他們高兩屆,乃是院中公認(rèn)的才女。
因上課時間與他們?nèi)朐旱臅r間錯開了,所以并未在場,但書院里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她又豈會不知?
一聽到消息,她便立即向夫子請了假,心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母親,”秋莞柔先是向陸宜蘅行了一禮,隨即急切地說道,“女兒都聽說了。誠弟雖行事魯莽,但事已至此,再責(zé)怪也無用?!?/p>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想法子助他通過明日的考試。女兒懇請母親應(yīng)允,讓女兒今夜為誠弟補習(xí),或許……或許還來得及!”
陸宜宜看著自己這個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又看了看一臉倔強的秋誠,最終只能疲憊地點了點頭:
“也罷,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莞柔,便辛苦你了?!?/p>
她心中清楚,一夜的補習(xí)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總歸是一份希望。
得了母親的應(yīng)允,秋莞柔立刻拉起秋誠的手:“誠弟,我們回你院里去!”
秋桃溪心中有愧,覺得自己是罪魁禍?zhǔn)祝驳椭^,默默地跟在了兩人身后。
三人回到清風(fēng)小筑,那扇被踹壞的門板已經(jīng)被下人修補好了。
一進屋,秋莞柔便開門見山地說道:“誠弟,母親說得對,尋??夹=?jīng)義策論,你一日之內(nèi)絕無可能通曉。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在詩作上。”
“青藜院的詩作考試,題目會由三位大儒當(dāng)場擬定,或是詠物,或是詠懷,或是即景,幾乎不可能押中。但萬變不離其宗,其意境、格律總有相通之處?!?/p>
說罷,她便轉(zhuǎn)身從自己隨身的書袋里,拿出了一疊厚厚的稿紙。
那都是她平日里創(chuàng)作的詩詞,每一首都字跡娟秀,浸透著她的心血。
“這里是我過往寫下的一些詩詞,題材涵蓋了風(fēng)花雪月、山川景物、家國情懷……”
她將稿紙遞給秋誠,眼中滿是殷切的期盼。
“你將它們都背下來,用心體會其中的意境。明日若是考題與其中某一首的意境相近,你便可化用一二,或許能僥幸過關(guān)。”
這已經(jīng)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秋誠接過那疊尚帶著姐姐體溫與墨香的稿紙,心中感動不已。
他知道,這些都是莞柔姐姐的心愛之作,此刻卻毫不保留地拿出來與他分享。
一旁的秋桃溪看著這一幕,心中更是愧疚。
她看看才情橫溢、一心為弟弟奔走的姐姐,又看看自己,除了會惹禍,似乎什么忙也幫不上。
她不由得低下頭,神色頗為失落,小聲嘟囔道:“都怪我……若是我也像姐姐這般有文采,就能幫到哥哥了……”
秋誠聽到她那蚊子般的聲音,轉(zhuǎn)過頭,見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軟。
他放下稿紙,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聲道:“傻丫頭,胡說什么呢?若不是你,哥哥還下不了決心去發(fā)奮圖強呢?!?/p>
“再說了,我們家莞柔姐姐是蕙質(zhì)蘭心的大才女,你呢,是古靈精怪的小福星,各有各的好,為何要與人相比?”
他一番話,說得秋桃溪眼圈一紅,心中那點失落與自卑,瞬間被一股暖流所取代。
秋桃溪抬起頭,望著秋誠溫柔帶笑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或許不是才女,但她永遠是哥哥最疼愛的妹妹。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