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周游列國的生涯中,除了與君王論政,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與各個學派的學者,進行辯論。
這其中,與告子的那場關于“人性”的辯論,尤為關鍵。
告子,也是當時一位極負盛名的學者。他的主張,與我截然相反。他認為,“性,無善無不善也?!?/p>
人性,就像湍急的水流。你把它引向東方,它就往東流;你把它引向西方,它就往西流。它本身,是沒有方向的。善與惡,都是后天的環(huán)境和教育,所塑造的結果。
這個觀點,在當時,非常有市場。
因為它,為那些行“霸道”的君王,提供了一個絕佳的理論基礎。
既然人性本無善惡,那所謂的“仁義教化”,就顯得很多余。最有效的,自然是,用法家的“利”去引誘,用“法”去規(guī)范,用兵家的“力”去威懾。
這比我那套,需要常年累月,去“存心養(yǎng)性”的學說,要簡單、高效得多。
我們在齊國的稷下學宮,進行了那場著名的辯論。
當時,學宮內(nèi)外,擠滿了前來聽講的士人。連齊宣王,都破天荒地,親自到場。
告子首先發(fā)難。
他指著一杯水,朗聲說道:“孟夫子,您看這水。它能分出,東西方向嗎?”
我搖了搖頭。
“是啊,”告子笑道,“人性,就跟這水一樣。所謂‘義’,不過是外在的規(guī)范。就像這杯子,規(guī)定了水的形狀。杯子是方的,水就是方的。杯子是圓的,水就是圓的。這與水本身,又有什么關系呢?所以,‘義,外也,非內(nèi)也’?!?/p>
他的比喻,很巧妙。引得滿堂喝彩。
我沒有急著反駁。
我只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同樣,指著那杯水。
“告子先生,”我平靜地說,“水,誠然,不分東西。但是,它,難道,不分上下嗎?”
告子一愣。
我繼續(xù)說道:“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人性向善,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是其本性使然。”
“誠然,現(xiàn)在,你把這水,用力地,拍打它,可以讓它,飛濺起來,高過你的額頭。你把它,堵塞住,強行引導,可以讓它,停在山頂上。但這,難道是水的本性嗎?不是。這是外界的力量,強加于它的結果。”
“同樣的,人之所以會做出‘不善’的行為,也并非他的本性如此。而是因為,他所處的環(huán)境,他所受到的遭遇,像那外力一樣,扭曲、遮蔽、傷害了他的本性。”
“而我們?nèi)逭叩呢熑?,就是‘求其放心’。就是把那些,因為外界原因,而迷失、放縱了的‘善’的本心,給重新,找回來?!?/p>
我看著告子,加重了語氣:
“先生只看到了,水可以被強行改變流向。卻沒有看到,無論它被怎樣改變,一旦外力消失,它最終,還是要,回歸其‘向下’的本性。”
“這就是‘道’的力量。它或許會,一時被遮蔽,但它,永遠不會,消亡?!?/p>
然后,我轉身,面向所有的聽眾,也面向那個,高高在上的齊宣王。
我提出了,我心中,最根本的那個問題。
“如果,我們承認,人性,真的,與禽獸,并無不同。如果,我們承認,人心中,沒有那與生俱來的、向善的‘四端’之心。”
“那么,我請問各位?!?/p>
“我們,又何以為‘人’?”
“君王,又何以能,心安理得地,去統(tǒng)治他的‘同類’?”
“我們所講的,一切的,道德、禮儀、倫常,又與一個,裝點得更華麗的獸欄,有何區(qū)別?”
我的聲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蕩。
整個稷下學宮,鴉雀無聲。
告子,臉色煞白,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也未能說出。
我知道,我又一次,贏得了辯論。
齊宣王,甚至,激動地,站起身來,為我鼓掌。
可是,當我走出學宮,看到那些,依然在為了一點點食物,而爭得頭破血流的民眾;看到那些,依然在被征發(fā)去,修建宮殿、奔赴沙場的,麻木的臉龐。
我心中的喜悅,蕩然無存。
我守住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后的,理論尊嚴。
但這個世界,卻依然,在用最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我:
這是一個,人,不如狗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