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的暮年,我又一次,來到了魏國。
國都,依然叫大梁。
但君主,已經(jīng)換成了梁惠王的兒子,梁襄王。
而我這次來,并非應(yīng)他之邀。而是,我自己要來。
因?yàn)?,我聽說,曾經(jīng)那個,在我面前,開口閉口,只談“利”的梁惠王,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慘痛的失敗。
他被秦國,打得,丟盔棄甲。他的太子,成了秦國的俘虜。他最信任的,那些法家強(qiáng)人,和兵家大將,一個個,或死,或叛。
我,想再見他一面。
我想知道,這個固執(zhí)了一輩子的老人,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會不會,有一絲的,悔悟。
或許,這只是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心中,最后的一點(diǎn),不甘心的執(zhí)念。
梁襄王接見了我。
他遠(yuǎn)沒有他父親的雄才大略,言談之間,顯得懦弱而無主見。
他一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問:“孟夫子,當(dāng)今天下,紛爭不休,到底,要怎樣,才能安定下來呢?”
我看著他這張,酷似其父,卻又毫無其父之風(fēng)骨的臉,心中,一陣悲哀。
我對他,說了那句,后來被我的弟子,記錄在《孟子》開篇的話:
“天下,定于一?!?/p>
“敢問夫子,那誰,又能將它,統(tǒng)一起來呢?”梁襄王追問道。
我看著他,緩緩地,吐出了我心中,那個醞釀了一輩子的答案:
“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那個,不喜歡,不沉迷于,用殺戮來解決問題的君主,才能最終,統(tǒng)一天下。
因?yàn)?,只有他,才能,真正地,得到民心?/p>
梁襄王聽完,臉上露出了迷茫而失望的神色。
“天下之人,皆引領(lǐng)而望之矣。誠如是,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我試圖,再做最后的努力。
但他,顯然,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了。
他用一個借口,將我,打發(fā)了出去。
他說:“寡人愚鈍,還望,能見一見,我的父王,或許,他能領(lǐng)會,先生的深意?!?/p>
他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但我,卻抓住了他話里的機(jī)會。
“好。”我說。
在梁國臣子的帶領(lǐng)下,我穿過重重宮闕,來到了一座,偏僻而幽靜的宮殿。
這里,是退位的老惠王,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
我看到了他。
他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癱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那棵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的老樹。
聽到我的名字,他那渾濁的眼珠,才,緩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
他認(rèn)出了我。
“是……孟夫子啊?!彼穆曇簦衿婆f的風(fēng)箱,含混不清,“你……你還沒死啊?!?/p>
我走到他面前,對他,行了一個禮。
“大王,別來無恙?!?/p>
“無恙?”他自嘲地笑了笑,牽動了滿臉的皺紋,“國不成國,家不成家,何來無恙?”
我看著他這副,英雄末路的凄涼景象,心中,不忍。
我向他,做了,我這一生,對君王的,最后一次懇求。
“大王,”我跪坐在他面前,握住他那雙,枯瘦如柴、冰冷無力的手,“您這一生,南征北戰(zhàn),閱人無數(shù)。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霸道,是條走不通的死路?!?/p>
“您現(xiàn)在,雖已退位。但襄王,對您,言聽計從。只要您,肯點(diǎn)一下頭,魏國,還有機(jī)會,走上‘王道’之路。行仁政,與民休息,或許,不能讓魏國,立刻稱霸。但至少,可以讓魏國的百姓,少受一些,戰(zhàn)火之苦?。 ?/p>
我說得,聲淚俱下。
梁惠王,靜靜地,聽我說完。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不耐煩。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戳撕芫煤芫谩?/p>
然后,他那渾濁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一行,清淚。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反手,抓住了我的手。
他說:“孟軻啊……孟軻……你說的,都對……”
“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這個道理,寡人……寡人懂啊……”
“可是……”他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深刻的,悲哀和無奈。
“太慢了……”
“寡人的命,等不起了……”
“魏國的命,也……等不起了……”
說完這句,他便,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他最后的一絲,氣力。
我愣在那里。
如遭雷擊。
原來,他什么都懂。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選。
因?yàn)?,“仁政”這條路,見效太慢,充滿了不確定性。而“霸道”,雖然是毒藥,卻能,解燃眉之急。
他,和這個時代所有的君王一樣,最終,都選擇了,飲鴆止渴。
我徹底,絕望了。
我松開他的手,站起身,對著這個,我曾憎恨、也曾同情了一輩子的對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座,冰冷的宮殿。
我輸了。
輸給了,這個時代。
也輸給了,人性中,那無法被根除的,短視的,功利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