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火塘余燼偶爾爆裂的噼啪聲，以及地上那具軀體最后幾下無意識的抽搐。王麻子像條被拖上岸的魚，四肢僵硬地伸展著，脖頸處被粗糙麻繩勒出的深紫色淤痕觸目驚心，暴凸的眼珠凝固著死前的極度恐懼和難以置信，直勾勾地盯著低矮漆黑的屋頂。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糞便失禁的惡臭，以及皮肉被炭火灼傷的焦糊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令人作嘔。劉氏握著那根頂端炭灰剝落的燒火棍，背靠著冰冷的土墻，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她殺人了。她親手，不，是在兒子的謀劃下殺人了！巨大的恐懼和后怕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
林凡半靠在墻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骨處尖銳的刺痛，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冷汗。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地上那具開始僵硬的尸體，不去聞那令人窒息的氣味。恐懼同樣攫住了他，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冰冷清醒和刻骨的危機感！王麻子死了，但他的同伙跑了！里正張老爺很快就會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娘”林凡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不能留在這處理掉趁夜”
劉氏猛地一激靈，渙散的眼神艱難地聚焦在兒子臉上。處理掉？她看著地上那具猙獰的尸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拖到后山野狼溝”林凡急促地喘息著，用盡力氣指示，“用那張破席子裹起來別留血跡，痕跡”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和生理上的不適。劉氏咬著牙，幾乎咬破了嘴唇，眼中迸射出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光芒。她不再猶豫，沖到墻角，一把扯下林凡身下那張沾滿污垢和血漬的破草席，又找來家里僅有的兩塊破麻布。她不敢看王麻子那張扭曲的臉，用破布胡亂蓋住，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將尸體拖上草席，草草卷裹起來。沉重的尸體拖動間，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模糊的拖痕。
林凡強撐著劇痛，掙扎著挪到火塘邊，抓起一把冰冷的草木灰，艱難地灑在那些拖痕和血跡上，又用腳費力地搓抹。他必須盡一切可能掩蓋痕跡！
劉氏瘦弱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將裹好的尸體扛在背上（那重量幾乎將她壓垮），踉踉蹌蹌地沖出茅屋，一頭扎進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刺骨的寒夜之中。
林凡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土墻，劇烈地喘息，眼前陣陣發(fā)黑。胸口的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撕裂傷口。他聽著母親沉重的腳步聲和拖拽聲消失在呼嘯的風(fēng)聲里，心提到了嗓子眼。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隨著巨大的風(fēng)險——可能遇到巡夜的更夫？可能被起夜的村民撞見？可能母親失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刻鐘，卻像一個世紀(jì)般煎熬。破門被猛地推開，劉氏渾身沾滿泥污和枯葉，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濕透的粗布衣衫緊貼在身上，冒著絲絲白氣（是汗也是夜露的寒氣）。她臉色慘白得嚇人，嘴唇烏青，一進門就癱軟在地，靠著門板劇烈地咳嗽、干嘔，仿佛要把心肺都吐出來。
“沒人看見”她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后怕，“扔下去了很深”
林凡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絲。但這僅僅是暫時掩蓋了最直接的危機。王麻子失蹤，他的同伙逃走，里正張老爺?shù)膱髲?fù)，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隨時可能落下。這個家，不能再待了！必須盡快離開！但離開需要體力，需要糧食，需要力量！
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弱感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fā)黑。剛才的緊張和強行動作，徹底透支了這具殘破身體最后一點元氣。林凡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歪，意識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饑餓，依舊是喚醒意識的號角，只是這一次，還伴隨著身體深處無處不在的酸痛和胸腔里鈍刀子割肉般的悶痛。林凡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天光已經(jīng)大亮，從茅草屋頂?shù)目p隙里透射下來，形成幾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茅屋被徹底清理過。地面的血跡和拖痕被草木灰和泥土掩蓋，雖然還能看出不自然的痕跡，但至少不那么刺目。那股濃烈的血腥和惡臭淡去了許多，被草木灰和泥土的氣息覆蓋。劉氏蜷縮在火塘邊，火塘里新添了柴，煮著一小罐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可憐，幾乎就是米湯。她臉上是極度的疲憊和驚魂未定后的麻木，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
看到兒子醒來，劉氏眼中才恢復(fù)了一絲生氣，連忙盛了小半碗幾乎透明的米湯，小心地喂給林凡。溫?zé)岬囊后w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根本無法填滿胃袋的空洞。
“娘昨晚辛苦了”林凡的聲音虛弱不堪。
劉氏搖搖頭，枯槁的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低聲道：“李貨郎今天會路過村口”
林凡精神一振！這是唯一的希望！必須抓住！“鹽給他換糧，越多越好，黑面糙米都行”
劉氏默默點頭，從貼身處取出那個用油紙仔細(xì)包裹的小鹽包，里面是最后一點、也是最純凈的一小撮白色鹽晶。她小心地藏好，又拿起一個稍大的破布袋，準(zhǔn)備裝換來的糧食。
“小心避開村里人”林凡叮囑道，眼神里充滿了擔(dān)憂?，F(xiàn)在的村子，對他們而言，無異于龍?zhí)痘⒀ā?/p>
劉氏用力點頭，深吸一口氣，如同赴死的戰(zhàn)士，再次推開了那扇破門，身影消失在門外凜冽的晨光里。
等待，依舊是煎熬。林凡靠在冰冷的墻上，強迫自己思考。離開，去哪里？怎么活下去？光靠那點鹽換糧，坐吃山空，遲早是死路一條。他需要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需要工具，需要技術(shù)！屬于他林凡的技術(shù)！
目光落在墻角那塊粗糙的木板上。炭筆畫的簡易符號和歪斜文字依舊清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個“工”字。百工，工匠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基石！
就在他思緒翻騰之際，屋外隱約傳來一陣有節(jié)奏的、沉悶的敲擊聲。
鐺，鐺，鐺…
聲音并不響亮，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質(zhì)感，穿透呼嘯的寒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是打鐵聲！
林凡的心猛地一跳！鐵匠！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技術(shù)工種之一！原主林默的記憶里，村東頭似乎真有一個小小的鐵匠鋪，是村里唯一的鐵匠張鐵錘開的，主要給村里人修補農(nóng)具、打制些簡單的鐵器。
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升起！去看看！看看這個時代的真實技術(shù)水平！也許能找到機會？或者找到可以利用的弱點？
離開草席的念頭如同野火燎原。雖然身體依舊虛弱，胸口的疼痛并未減輕多少，但強烈的求知欲和對力量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扶著冰冷的土墻，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僅僅是這個動作，就讓他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他扶著墻，像蝸牛一樣，挪到門口，將門拉開一條縫隙。
寒風(fēng)如同冰刀，瞬間割在臉上。林凡打了個寒顫，卻死死抓住門框，向外望去。
村道泥濘而冷清，積雪未化盡的地方結(jié)著冰殼。打鐵聲是從村東頭傳來的。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深吸一口氣，扶著茅屋冰冷的土墻，一步一挪，朝著聲音的來源，極其緩慢地移動。每一步都牽動著胸口的傷處，帶來鉆心的疼痛，每一步都耗費著他僅存的體力。
短短幾十丈的距離，仿佛千里之遙。當(dāng)他終于挪到村東頭那間低矮、煙熏火燎的土坯房附近時，整個人幾乎虛脫，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金星亂冒。
打鐵聲更清晰了。鐺！鐺！鐺！帶著一種原始而沉重的韻律。
林凡透過半開的、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木門，望了進去。
爐火熊熊！簡陋的土爐里，炭火燒得通紅，鼓動著灼人的熱浪。一個身材異?？?、赤著精壯上身的漢子，正背對著門口，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鐵錘。他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汗水和油污，在爐火的映照下如同抹了一層油彩，虬結(jié)的肌肉隨著每一次掄錘而塊塊隆起，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鐺！
鐵錘重重砸在鐵砧上一塊燒紅的鐵料上，火星四濺！鐵料瞬間變形。
那漢子動作不停，左手用鐵鉗夾住鐵料，飛快地在砧子上移動、翻轉(zhuǎn)，右手的大錘如同狂風(fēng)暴雨般落下！鐺！鐺！鐺！節(jié)奏精準(zhǔn)，力量狂猛！每一次敲擊都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壞力，將熾熱的金屬塑造成他想要的形狀——那似乎是一把鋤頭的雛形。
汗水順著他寬闊的脊背和虬結(jié)的臂膀流淌下來，滴落在滾燙的鐵砧上，發(fā)出滋滋的輕響，瞬間化作白汽。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炭火味、汗水味和鐵銹灼燒的獨特氣息。
林凡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捕捉到了關(guān)鍵細(xì)節(jié)！
效率！那漢子動作看似威猛，但每一次敲擊后，都需要短暫停頓，重新調(diào)整鐵料位置和自身姿態(tài)。力量的運用缺乏連貫性，存在巨大的浪費。而且，他只有一個人！既要看火候，又要掄大錘，還要掌控鐵料！顧此失彼！
工具！他用的鐵錘，是最簡單的實心鐵疙瘩，手柄粗糙，毫無省力設(shè)計。風(fēng)箱是簡陋的木制手拉風(fēng)箱，由一個半大孩子（可能是學(xué)徒或他的兒子）費力地拉著，送風(fēng)效率低下且不穩(wěn)定，導(dǎo)致爐溫忽高忽低，鐵料受熱不均。
工藝！林凡注意到，鐵砧旁邊放著一把已經(jīng)成型的柴刀。刀身厚重，刃口粗糙，顯然是反復(fù)鍛打后簡單磨制而成，毫無熱處理（淬火、回火）的痕跡！這種刀，硬度韌性都極差，砍硬物容易崩口卷刃！完全是靠堆料堆出來的笨重！
材料！角落的廢料堆里，散落著一些鍛打失敗的鐵塊，顏色暗啞，雜質(zhì)很多。林凡甚至看到幾塊摻雜著明顯礦渣的廢鐵！原料的提純，是最大的短板！
原始的蠻力！低效的工具！粗糙的工藝！劣質(zhì)的材料！
這就是這個時代頂尖手工業(yè)者的真實水平？這就是支撐一個王朝戰(zhàn)爭與農(nóng)桑的基石？
林凡的心，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間冷靜下來，卻又隱隱燃起一絲興奮的火焰！差距！巨大的差距！而這差距，就是他林凡撬動這個世界的支點！他腦子里有更高效的雙人手錘配合技巧（一人持小錘定位引導(dǎo)，一人持大錘發(fā)力），有省力杠桿原理的鍛錘設(shè)計圖，有更科學(xué)的風(fēng)箱結(jié)構(gòu)，有基礎(chǔ)的金屬熱處理知識（淬火介質(zhì)選擇、溫度控制），甚至有如何用土法提高生鐵質(zhì)量的模糊概念！
就在林凡全神貫注觀察鐵匠鋪時，打鐵聲戛然而止。
那魁梧的漢子似乎感覺到了背后的目光，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一張被爐火熏烤得黑紅、布滿深刻皺紋的方臉，濃眉下是一雙帶著疑惑和審視的銳利眼睛，如同鷹隼般，瞬間鎖定了門口陰影里那個扶著墻、臉色蒼白如鬼的少年。
正是鐵匠張鐵錘！
“林秀才？”張鐵錘的聲音如同打鐵般沉悶，帶著一絲驚訝，“你不在家養(yǎng)傷，跑這兒來做什么？這地方煙熏火燎的，你這身子骨”他話沒說完，目光掃過林凡毫無血色的臉和扶著墻才能站穩(wěn)的虛弱姿態(tài)，眉頭緊緊皺起。
林凡心頭一凜，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他強撐著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聲音嘶?。骸皬垘煾?，打擾了，我我聽見打鐵聲，路過想看看”
張鐵錘顯然不信這說辭。他放下鐵錘，用搭在脖子上的破布擦了把汗，大步走了過來。一股混合著汗味、鐵銹味和炭火味的熱浪撲面而來。他走到門口，魁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林凡，眼神銳利如刀：“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一個讀書人，還懂這個？”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匠人對讀書人本能的疏離和淡淡的輕視。
林凡能感受到對方目光中的探究和隱隱的戒備。他不能久留，更不能暴露任何意圖。他微微垂下眼簾，掩飾住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用更加虛弱的聲音道：“不懂，只是聽著有力氣，張師傅好力氣，您忙，我這就走”說完，他不再看張鐵錘，扶著冰冷的土墻，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轉(zhuǎn)身，朝著來路，緩慢地挪回去。背影單薄而佝僂，在寒風(fēng)中搖搖欲墜。
張鐵錘站在門口，黑紅的臉上眉頭緊鎖，看著那個少年緩慢消失在村道拐角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一個快死的窮酸秀才，跑來看打鐵？真是怪事。
林凡挪回自家破敗的茅屋，幾乎是摔進門內(nèi)，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胸口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鋼針攢刺。但此刻，他心中翻騰的，卻不是痛苦，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和冰冷！
鐵匠鋪的見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腦海中塵封的知識寶庫！效率、工具、工藝、材料無數(shù)的改進方案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意識里奔流沖撞！
力量！他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可以抓住的力量雛形！
就在這時，門再次被推開。劉氏回來了，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明顯鼓脹起來的破布袋！她臉上帶著一種驚魂未定卻又夾雜著狂喜的神情。
“默兒！換到了！”劉氏的聲音激動得發(fā)顫，將布袋放在地上，解開袋口。
里面是足有大半袋的、顏色深褐發(fā)黑、粗糙不堪的黑面（最劣質(zhì)的面粉，混雜了大量麩皮），還有一小捧同樣品質(zhì)低劣的糙米！分量比上次從趙老蔫那里換到的多得多！
“李貨郎他眼睛都直了！”劉氏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他說這鹽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的私鹽！值大價錢！他二話沒說把他擔(dān)子里所有的黑面糙米都換給我了！還說下次下次有貨一定一定還找他！”
糧食！沉甸甸的糧食！
林凡看著那半袋黑面，又想起剛才鐵匠鋪里那原始的鍛打場面，一個清晰的、帶著金屬冰冷質(zhì)感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混沌的思緒：
糧食是血肉，工具是筋骨！
有了筋骨，才能撐起血肉，才能打造出屬于自己的獠牙和鎧甲！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母親狂喜的臉，越過那半袋救命的黑面，投向村東頭鐵匠鋪的方向。那沉悶的打鐵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張鐵錘那身蠻力那原始的技藝
也許是時候，接觸一下這位“百工之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