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溶洞里彌漫著泥土、霉?fàn)€草葉和人群聚集的濃重體味?；鸢言诙幢谏贤断屡で蝿拥木薮箨幱?，映著一張張被恐懼和絕望啃噬得麻木的臉。男女老少蜷縮在冰冷的巖石上，或呆滯地望著跳躍的火光，或死死摟住懷里的孩子，壓抑的抽泣聲在空曠的巖洞中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垂死的蟲鳴。每一次洞外寒風(fēng)的呼嘯，都讓所有人神經(jīng)質(zhì)地繃緊身體。
林凡站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胸口的斷骨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尖銳的刺痛，但他站得筆直?；鸢训墓庠谒樕咸鴦樱话胧桥?，一半是冰冷的陰影。他的目光掃過人群，那些空洞、恐懼、懷疑的眼神像針一樣扎過來。他手里攥著那塊冰冷粗糙的狼頭木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鄉(xiāng)親們，”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洞穴里的低語和嗚咽，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沙啞平靜，“黑風(fēng)寨不是一般的流寇。他們是狼群。探路的狼死了更多的狼一定會來?！彼e起了手中的木牌，那猙獰的狼頭在火光下仿佛活了過來，幽幽地注視著洞中的羔羊?！傲旨役晔夭蛔?。”
死一般的寂靜。連抽泣聲都停了?？諝饽郎萌缤瑑鲎〉你U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塊小小的、卻象征著無盡血腥的木牌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每個人的頭頂。
“那咱們咋辦??？”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終于忍不住，帶著哭腔問出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等死嗎？”柱子猛地站起來，他胳膊上纏著的布條還滲著暗紅的血跡，眼神里卻燃燒著困獸般的兇狠，“跟那幫畜生拼了！”
“拿什么拼？”角落里一個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的王老漢顫巍巍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就咱們這點人？這點傷？餓得前胸貼后背？柱子，你胳膊不疼了？你忘了狗剩他們怎么沒的了？”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得柱子渾身一顫，啞口無言。
“跑？”另一個聲音響起，是二牛，他臉上帶著傷，眼神閃爍，“往哪跑？黑風(fēng)寨就在山里！咱們拖家?guī)Э谀芘艿眠^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牲口？”
洞穴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跑，是死路一條；守，更是死路一條。絕望如同無形的絞索，越收越緊。
林凡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張鐵錘身上。這個鐵塔般的漢子背靠冰冷的石壁坐著，古銅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跳躍的火焰，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他那把卷了刃、沾滿暗紅血漬的開山斧斧柄，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劃過冰冷的金屬，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命令，或者一個方向。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力量。
林凡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葉，也讓他混亂的思緒強行凝聚。他攤開另一只手的手掌，掌心躺著幾枚染著污血的銅錢，還有一小塊黑乎乎、沉甸甸的東西——那是從流寇尸體上搜刮來的幾塊劣質(zhì)鐵錠。
“等死不是活路?！绷址驳穆曇舨桓?，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頭，“拼死也不是活路?！彼D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在黑暗中搜尋獵物的鷹隼，“活路只有一條——走！離開這里！找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走？往哪走？”王老漢絕望地?fù)u頭，“這冰天雪地的沒糧沒鹽走不出十里地就得凍死餓死！”
“糧，鹽，路費”林凡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三個詞，目光死死鎖住掌心那幾枚帶血的銅錢和冰冷的鐵塊，“我們現(xiàn)在就得弄到！”
“弄？咋弄？搶嗎？”柱子下意識地問。
林凡的目光掃過洞中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驚恐的婦孺，掃過受傷的鄉(xiāng)勇，最后落回到張鐵錘身上。“搶是死路。我們做買賣！”
“做買賣？”人群里發(fā)出一片難以置信的低呼。在這朝不保夕的當(dāng)口，做買賣？簡直是天方夜譚！
“做什么買賣？拿什么做買賣？”王老漢的聲音里充滿了質(zhì)疑和絕望，“咱們窮得就剩下命了！”
林凡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張鐵錘面前，將那塊冰冷的、帶著流寇血腥氣的劣質(zhì)鐵錠，輕輕放在張鐵錘布滿老繭的手掌上?！皬垘煾荡謇镞€有多少能用的鐵？廢鐵，破犁頭，銹刀片子都算！”
張鐵錘抬起眼皮，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悶聲回答：“砸鍋賣鐵湊個幾十斤頂天了。都是些不成器的廢料?！?/p>
“夠了！”林凡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就這些！還有”他指向角落里堆著的、從流寇尸體上扒下來的幾件破爛皮襖和幾把豁口卷刃的柴刀、矛頭，“這些都算！”
眾人更加茫然。這些破爛，能做什么買賣？
“二牛！”林凡轉(zhuǎn)向臉上帶傷的年輕人，“你爹以前是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鎮(zhèn)上李家雜貨鋪的李掌柜你認(rèn)得吧？人怎么樣？”
二牛愣了一下，揉著臉上的淤青，思索著：“李掌柜？認(rèn)得是認(rèn)得人還算實誠，膽子小不惹事就是摳門，精得很”他頓了頓，補充道，“他家鋪子收山貨，也收點破銅爛鐵”
“摳門，實誠，膽子小”林凡低聲重復(fù)著這幾個詞，眼神銳利如刀，“好！柱子，二牛！明天天不亮！你們倆就帶上這些鐵家伙，破爛皮襖，還有咱們最后那點提純過的鹽！”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布包，里面是所剩無幾、晶瑩如雪的細(xì)鹽——這是他壓箱底的寶貝，也是之前賴以活命的本錢。
“林秀才！這鹽可是救命”柱子急了。
“現(xiàn)在它就是買命錢！”林凡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柱子，你力氣大！背上鐵和皮貨！二牛，你腦子活，嘴皮子溜！帶上鹽！記??！只找李掌柜！告訴他我們是山里的獵戶遭了狼災(zāi)逃出來變賣家當(dāng)換點活命糧！別的話一句不要多說！”
林凡的眼神死死盯住兩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沉重的囑托：“鐵，按廢鐵的價！皮貨按最賤的價！都行！只有一樣這鹽！”他指了指二牛手中的小布包，“告訴他這是祖?zhèn)鞯摹杈?，山里的秘寶！熬湯只需一粒，鮮過山珍！價比黃金！咬死了不換糧只換銀子！或者最上等的細(xì)糧！他要不識貨扭頭就走！去鎮(zhèn)西找王記當(dāng)鋪的朝奉！聽懂沒有？！”
柱子聽得一頭霧水，二牛眼中卻閃過一絲恍然和驚愕。他明白了林秀才的打算！這是要用那點珍貴的鹽，去行一樁險之又險的“奇貨可居”！他用力點頭：“懂了！林秀才！”
“換到錢糧立刻分散開！買！黑面！糙米！鹽巴！最便宜的傷藥！能買多少買多少！買完立刻出鎮(zhèn)！不要回頭！不要跟任何人搭話！在鎮(zhèn)外五里老槐樹破廟等我們！”林凡的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如果聽到風(fēng)聲不對或者看到官兵盤查立刻丟掉東西！分開跑！保命要緊！”
柱子看著林凡眼中那近乎燃燒的決絕，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用力拍著胸脯：“林秀才放心！柱子這條命豁出去了！”
“娘”林凡安排完，轉(zhuǎn)向一直沉默不語、臉色慘白如紙的劉氏，聲音艱澀，“您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嬸子，就在這洞里把咱們最后那點能吃的都做成干糧，炒面菜團子越干越好，能存放的”
劉氏看著兒子慘白的臉和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嘴唇哆嗦著，最終只是用力點了點頭，渾濁的眼淚無聲滑落，轉(zhuǎn)身默默地去翻找那點可憐的存糧。
“張師傅！”林凡最后看向那個沉默的鐵塔，“村里的爐子還能點起來嗎？”
張鐵錘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精光：“能！俺這就去弄！要干啥？”
林凡的目光投向洞穴深處堆積的那些從流寇尸體上搜刮來的、銹跡斑斑的破刀爛矛，聲音低沉而冷酷：“把它們還有村里能找到的所有廢鐵全熔了！不用打成型，就熔成鐵疙瘩！越沉越好！”他頓了頓，補充道，“再燒幾鍋滾水要能燙死人的！”
張鐵錘雖然不明白熔鐵疙瘩和燒滾水有什么用，但他從林凡眼中看到了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瘋狂和冷靜交織的光芒。他沒有問，只是重重地“嗯”了一聲，像一頭沉默的巨熊，猛地站起身，抓起他的開山斧，大步走向洞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洞外凜冽的寒風(fēng)中。
洞穴里，壓抑的氣氛并未緩解，反而因為林凡這一系列近乎瘋狂的指令而更加沉重。人們看著劉氏含淚揉搓著最后一點雜合面，看著張鐵錘消失的方向，看著柱子二牛摩挲著那些破爛，眼神里充滿了茫然、恐懼和一絲渺茫的、被強行點燃的期待。
林凡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坐下，胸口的劇痛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想明天柱子和二?？赡茉庥龅奈ｋU，不去想那點鹽是否能換來活命的錢糧，不去想熔鐵和燒水到底能起多大作用。
黑暗中，那塊狼頭木牌冰冷的觸感依舊留在掌心。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賭！他只能賭！用這點破爛，用那點鹽，用所有人的命，去賭一條活路！賭一個能讓他喘口氣、把胸口的骨頭長好、把心中那點星星之火護住的一線生機！
洞外，寒風(fēng)嗚咽得更緊了，如同鬼哭。
天還未亮，濃墨般的黑暗依舊死死壓著大地。柱子背上捆著沉重的破鐵和皮貨，壓得他腰都彎了幾分，受傷的胳膊陣陣刺痛。二牛小心翼翼地將那包珍貴的鹽貼身藏好，冰涼的小布包緊貼著心口，卻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兩人最后看了一眼溶洞深處那片昏黃跳動的火光和影影綽綽的人影，深吸了一口洞外冰冷刺骨的空氣，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和猶豫都壓下去。
“走！”柱子低吼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兩條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一頭扎進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凜冽的寒風(fēng)中，朝著山下死寂的、如同巨獸蟄伏般的青牛鎮(zhèn)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刃之上。
林凡站在洞口，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點微弱的動靜徹底被寒風(fēng)吞沒。他扶著冰冷的石壁，胸口的劇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腰。身后洞穴里，壓抑的呼吸聲、劉氏壓抑的啜泣、鐵匠爐隱隱傳來的風(fēng)箱呼哧聲，還有那逐漸彌漫開來的、鐵水熔煉時特有的、混合著焦糊和金屬腥氣的奇異味道，所有的聲音和氣味，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
他緩緩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除了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印痕，還靜靜地躺著幾粒粗糙的、帶著泥土氣息的煤塊碎屑。這是昨天清理流寇尸體附近時，他在一個流寇破爛的褡褳角落里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只是下意識地?fù)炱?，此刻，這幾粒不起眼的黑色碎屑，在洞外微弱天光的映照下，卻仿佛閃爍著一種幽暗的、不祥的、卻又蘊含著某種毀滅與新生力量的光澤。
黑風(fēng)寨。煤。
一個模糊的、帶著血腥氣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纏繞上他疲憊不堪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