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而冰冷。
祠堂破敗的屋頂縫隙漏下幾縷慘淡的月光，如同凝固的寒霜，鋪灑在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地面上。
遠(yuǎn)處，不知是風(fēng)穿過廢墟的嗚咽，還是荒野中真正的狼嚎，偶爾傳來幾聲悠長凄厲的嘶鳴，更添幾分滲人的寒意。
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塵土味、淡淡的血腥氣，以及角落里那鍋早已冷卻的野菜湯散發(fā)的微澀氣息。
姜璃蜷縮在離蘇夜幾步遠(yuǎn)的墻角一堆還算干燥的枯草上，呼吸輕淺而均勻。
她太累了，連日的逃亡、驚恐、饑餓，早已透支了這個(gè)單薄少女的精力。
此刻在相對(duì)安全的角落里，疲憊終于壓倒了警惕，讓她沉沉睡去，清瘦的身體在月光下微微蜷縮，像一只終于找到短暫庇護(hù)的幼獸。
蘇夜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右臂的傷口在草糊的作用下，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感減輕了許多，只剩下隱隱的鈍痛和一絲清涼。
他拒絕了姜璃讓他休息的示意，堅(jiān)持守夜。十六歲的身體雖然疲憊，但比起姜璃，精力終究旺盛許多。
更重要的是，一種莫名的責(zé)任感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這個(gè)在亂世中對(duì)他釋放出第一縷微弱善意的少女，需要保護(hù)。
這是他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中，唯一能抓住的、近乎本能的責(zé)任。
祠堂里只剩下他一人清醒。
寂靜如同沉重的帷幕落下，將白日里的血腥廝殺、生死逃亡暫時(shí)隔絕。
然而，這份寂靜卻成了回憶最好的溫床。
白日里強(qiáng)行壓下的畫面，此刻如同掙脫牢籠的惡鬼，瘋狂地涌入腦海！
珍寶閣！滿地刺目的猩紅！
陳伯滾落的頭顱！阿虎緊攥糖人的斷手！父親胸口那個(gè)猙獰的血洞！
那只沾滿血污、死死抓住自己的手！
那雙盛滿無盡悲愴、絕望和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決絕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父親那張灰敗的臉上，嘴唇翕動(dòng)，吐出那句撕裂靈魂的話語：“夜兒，你哥蘇辰，什么都沒做錯(cuò)...”
哥，蘇辰！
這個(gè)名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夜的心上！
記憶中那張總是帶著寵溺笑意、俊朗溫和的臉龐，是如何在那一夜變得冰冷、扭曲？
那雙曾經(jīng)溫柔注視自己的眼睛，是如何染上殺戮的猩紅？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父親為什么說他沒錯(cuò)！那句“錯(cuò)的是世界”又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gè)血色的夜晚，站在珍寶閣的尸山血海中，眼睜睜看著最親近的人變成最恐怖的噩夢。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回憶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瞬間——
“嘶——！”
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他的右眼深處猛然爆發(fā)！
那感覺，如同被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眼球深處，又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撕扯著視神經(jīng)！
尖銳、灼熱、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撕裂感！
“呃?。 ?/p>
蘇夜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弓，左手死死捂住了右眼！
劇烈的疼痛讓他瞬間從痛苦的回憶中抽離，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破衣！
這劇痛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要將他的眼球生生剜出！
劇痛持續(xù)了數(shù)息，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留下陣陣令人心悸的抽痛和強(qiáng)烈的異物感。
蘇夜大口喘息著，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驚魂未定地松開捂住眼睛的手，下意識(shí)地透過指縫，借著慘淡的月光，警惕地掃視四周。
目光掃過蜷縮在角落熟睡的姜璃時(shí)，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在姜璃身體周圍，那原本空無一物的空氣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些極其微弱、極其縹緲的東西！
像是一縷縷…若有若無的…煙絲？
非常淡，淡得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如同水汽蒸騰時(shí)扭曲的光線，又像是極細(xì)微的塵埃在月光下飛舞形成的軌跡。
它們極其緩慢地、無規(guī)律地飄蕩在姜璃身體周圍，尤其是靠近她頭部的位置，似乎更明顯一些。
幻覺？是剛才劇痛的后遺癥？
蘇夜心臟狂跳，強(qiáng)壓下心中的驚駭。
他猛地閉上左眼，只用右眼去看——
那縷縷極其微弱的“煙絲”狀扭曲，瞬間變得清晰了一些！
雖然依舊淡薄，但確確實(shí)實(shí)存在！
它們像是有生命般，在姜璃身周緩緩流動(dòng)、消散、又再生。
他立刻閉上右眼，睜開左眼。
視野恢復(fù)“正?！?。
月光、破敗的祠堂、熟睡的少女，空氣中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剛才看到的“煙絲”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閉左眼，開右眼——那微弱的扭曲感再次出現(xiàn)！
不是幻覺！
蘇夜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屏住呼吸，反復(fù)開合左右眼，反復(fù)確認(rèn)。
每一次，結(jié)果都相同！
只有右眼能看到姜璃身邊那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氣流”扭曲！
這…這是什么？！
巨大的驚疑如同冰水澆頭，瞬間沖散了之前的痛苦和悲傷。
他死死盯著姜璃身邊那片只有右眼才能看到的異常區(qū)域，一個(gè)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
“這眼睛...這劇痛...是父親打我那掌的關(guān)系？還是…那空白的八年里…發(fā)生了什么？”
右眼深處殘留的抽痛感，和眼前這匪夷所思的景象。
如同冰冷的鎖鏈，將他與那個(gè)充滿血腥和謎團(tuán)的夜晚，以及那消失的八年時(shí)光，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這異變是痛苦的來源，卻也可能…是他在這個(gè)絕望世界里，窺見一絲真相、抓住一線生機(jī)的唯一鑰匙！
他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嘗試集中精神，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當(dāng)他刻意去“看”時(shí)，那種特殊的視覺反而變得模糊不清，如同水中月影，難以捉摸。
只有當(dāng)他心神稍微放松，只是“注視”而非“凝視”時(shí)，那微弱的扭曲感才若隱若現(xiàn)。
這能力不受控制？
還是…需要特定的條件？
蘇夜靠在冰冷的墻上，右眼殘留的刺痛和眼前這無法理解的異象，讓他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和更深的迷茫。
但在這迷茫深處，一種名為“探索”的微弱火焰，卻悄然點(diǎn)燃。
他不再僅僅是那個(gè)被命運(yùn)拋棄、在血與火中掙扎求生的流亡者，他的身上，開始背負(fù)起連他自己都尚未理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