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枚正在緩慢熔化的巨大金幣,沉甸甸地懸在明德大學西側的林梢之上,將梅園這些陳舊的磚紅色宿舍樓浸泡在一種沉靜、近乎凝固的暖金色調里。
一天的喧囂塵埃落定,只剩下歸巢的鳥雀啁啾劃破這短暫的靜謐。
俞小舟攤開在靠門的小木床鋪位上,四肢沉得像灌滿了鉛水,每一寸骨頭和肌肉都在無聲地抗議著初來乍到的緊張與奔波。
陌生的床板散發(fā)著淡淡的防腐木和久未通風的混合氣味,硬邦邦地硌著后背,那份旅途的疲憊與安頓后的松懈感如同沉重的濕布,正悄然蒙上她的眼皮。
就在意識如輕舟即將沒入夢澤的流波之際,宿舍門被一股不講道理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撞開!
“咣當——!”
陳舊的門板狠狠拍在后面的石灰墻上,震得墻皮灰簌簌掉下幾縷,發(fā)出沉悶的撞擊呻吟。
一股混合著劇烈汗水氣息和青草泥土灰塵味道的熱浪瞬間涌進房間,驅散了之前的那點安寧。
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影子被斜射進來的夕陽拉得又細又長,投射在俞小舟床邊的地板上。
那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汗水淋漓的緊身運動背心緊緊貼在賁張結實的胸肌和肩背上,勾勒出強勁的線條。
額發(fā)被汗水浸成一綹一綹,緊緊貼在飽滿的額角,臉頰、脖頸到裸露的臂膀全都泛著劇烈運動后特有的赭紅光澤。
他的喘息粗重而灼熱,拎著一個籃球,另一只手里攥著條被汗水浸得濕透、軟塌塌搭在肩膀上的白毛巾。
來人正是趙明陽。他目光掃過室內,原本因運動充血而顯得銳利的眼神在落在俞小舟身上時,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驟然投入冷水中,嗤啦一下熄滅了那股狂野的侵略性,迅速切換成了陽光般毫無保留的熱情。
“喲!新隊友?”趙明陽臉上的詫異只停留了半秒,便被一個燦爛得幾乎要晃花人眼的笑容取代。
他把籃球隨手往自己床位下一扔,那顆飽經蹂躪的球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帶著沉悶的回響滾到墻角。
他幾步就跨到俞小舟床前,那高大的身軀居高臨下投下一片陰影,帶著濃烈的、幾乎能點燃空氣的雄性荷爾蒙氣息,帶著球場的熱力和泥土草屑的味道,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
俞小舟甚至能清晰地看見他汗?jié)馮恤下起伏的胸腹肌肉輪廓。
“我是趙明陽!體育系的!練籃——球!”他故意拖長了那個“籃”字的尾音,帶著運動健將特有的自信和驕傲,同時伸出那只剛剛才在球場上與隊友爭搶拍擊、指節(jié)粗大、此刻卻因伸出而顯得有些突兀的手。
俞小舟剛從迷糊中被巨響驚醒,心臟還在胸膛里狂跳,被這撲面而來的活力和毫不掩飾的熱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慌忙用手撐著床板坐起身,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嘴唇囁嚅著:“呃……你好,俞小舟,計…計算機系大一…”
“計!算!機!”趙明陽眼睛倏地一亮,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有物種,聲音又拔高了兩度,身體猛地朝后一轉,對著門口的方向,手臂有力地一揮,像召喚什么隱秘武器,“聽見沒老林!你的菜!”
俞小舟這才注意到,門口的光暈里,在那高大蓬勃的趙明陽身后,還有另一個幾乎融入了晦暗墻壁陰影的存在感稀薄的身影。
林修。那個靠窗床位的主人,程曉菲口中的“技術大?!?、“走路鼻孔朝天”。
他悄無聲息地貼著門框滑了進來,動作輕捷得像一尾穿過陰影的魚。
下午俞小舟看到的那堆精密的書籍、冷硬的機器人模型和元件盒都靜默地待在他床下的書桌上,如同它們主人的無聲陪襯。
林修和趙明陽幾乎就是兩個極端。身材瘦削,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淺灰色純棉圓領T恤和同樣松垮的深色運動長褲。
戴著一副款式極其簡潔的黑色窄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是沉靜的深褐色,此刻微微低垂著,目光像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在他懷里緊緊抱著的那臺銀灰色超薄筆記本電腦上。
他的存在感如此微弱,仿佛呼吸都被刻意調成了最低功率模式,周身散發(fā)著一層疏離冷漠的、如同精密金屬般的冷質氣場。
即使在夕陽的暖調里,他的輪廓也像被裹在了一層薄薄的冰殼之中。
他進來后,徑直朝著自己靠窗的那個角落走去,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被程序設定的精準軌跡。
對房間里的新成員、趙明陽的大嗓門、以及這剛被暴力開啟的氛圍,都表現(xiàn)出一種徹徹底底的漠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就在他即將繞過趙明陽,擦著俞小舟床邊那一點可憐的縫隙走向自己座位的剎那,俞小舟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那句剛才沒來得及對趙明陽說完的話此刻混著初來乍到的謹慎和一股莫名其妙的、想在冰冷面前證明自己存在感的笨拙沖動,沖口而出:“……那個,初來乍到,以后請多多指教!”聲音因為緊張和干澀而微微發(fā)顫,目光帶著期待又有些忐忑地追隨著林修漠然的側臉。
她的手指在身下的床單上無意識地用力揪緊了一角褶皺。
趙明陽也停下了準備去抓毛巾的動作,帶著點看好戲的神情看著林修——這新室友的冷場功力可是出了名的。
林修瘦削的身影在俞小舟的床位旁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仿佛她的話只是一縷微不足道的、試圖干擾他運行程序的冗余電子信號。
他甚至沒有絲毫側頭或轉視的動作,深褐色的瞳仁里,跳躍的數(shù)據(jù)流像幽深的星河般在鏡片后無聲流淌,占據(jù)了他全部的世界。
他抱著筆記本的臂彎依舊穩(wěn)定,腳步沒有絲毫遲滯地穿過俞小舟床鋪與旁邊書桌之間那道狹窄的空間。
然而,就在他的右臂幾乎完全越過俞小舟床邊那道無形的界限線時——
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沒有任何語言回應。
只有一聲。
“嗒?!?/p>
干脆、利落、短促得如同被精心計算的機器指令。
那是他修長的、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食指,以一種近乎本能般的嫻熟與精準,敲擊在筆記本鍵盤右上角落某個按鍵上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按鍵是:Enter。
回車。
確認執(zhí)行?程序通過?接受指令?
又或者,僅僅是無意義的一次指關節(jié)肌肉的自然彈動?
清越的金屬鍵位撞擊聲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深潭,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宿舍里蕩開一圈漣漪,隨即迅速湮滅在那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林修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在那個由算法構成的獨立世界里毫不停留,身形一晃,已經穩(wěn)穩(wěn)坐進了自己那冰冷黑色工學椅中。
咔噠一聲輕響,銀灰色的筆記本被迅速打開,蓋子后仰,屏幕倏然亮起。
幽藍的光芒瞬間映亮了他鏡片后的雙瞳,像點燃了兩簇冰冷的數(shù)據(jù)火焰。
他右手早已極其自然地握住了那個被擦得锃亮的金屬質感鼠標。
鍵盤的低沉敲擊聲如同雨點般密集地響起,帶著某種單調冷酷的韻律。
他的整個人,已經被那個藍光熒熒的、只屬于他自己的數(shù)字星球徹底吞沒。
外面的世界,新室友的示好與尷尬,似乎只是運行系統(tǒng)之外一個無需費心識別的背景窗口。
俞小舟僵在原地,伸在床邊、下意識想要表示善意的手如同被凍住一般懸停在半空。
那句“請多多指教”的尾音,像一縷輕飄飄的煙,在冰冷電子設備散發(fā)出的、仿佛帶著微弱焊錫氣味的空氣里迅速消散、死亡。
她的臉頰滾燙,喉嚨里像堵了一團吸滿水的棉絮,沉重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根尷尬地伸著的手,指尖一點點冰涼下來,然后默默地、有些僵硬地蜷縮著收回,藏在腿邊的床單褶皺里。
床單被她揪得變了形。
趙明陽憋著笑,臉都有些漲紅了,猛地抬手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啪”響!
他彎下腰,像撿到什么天大的笑話,沖著俞小舟,同時不忘朝著林修那被屏幕藍光包裹的冷漠背影努了努嘴:
“看見沒!這就是我們林大神的‘國際通用語言’!”他刻意學著林修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粗聲粗氣地說:“收到!知道了!默認通過!或者……滴!指令無法識別!”
他夸張地攤開手,“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勿擾!”
他說完,再也忍不住,爆發(fā)出一陣毫無心機、極其洪亮的笑聲,震得宿舍里僅存的暖金色夕陽都似乎搖搖欲墜。
笑聲中,他一把撈起搭在肩膀上的濕毛巾,胡亂擦著臉上脖子上小溪般流淌的汗水,一邊走向自己的床位:“習慣就好!這位爺?shù)纳缃徽Z言,咱凡人暫時破譯不了!”隨即哼著不成調的歌,開始翻找換洗衣物。
俞小舟看著林修那完全沉入幽藍世界的背影,再看看趙明陽那副心寬體胖、早已習以為常的樣子,方才那份幾乎要將她淹沒的、夾雜著委屈和窘迫的窒息感,一點點松動、褪去。
她蜷起的手指在身后床單上輕輕舒展了一下,呼出一口細微的、無聲的氣息。
也許,在這個奇特的“40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則。
這間被稱為“鬼屋”的宿舍里,果然藏著各種超出想象的……“物種”。
夜晚如同一瓶墨汁,迅速在明德大學的上空潑灑開,濃稠地覆蓋了白日的喧囂。
梅園3號樓老舊的窗玻璃很快被徹底染透,宿舍里亮起了白熾燈的光。
剛洗完澡,潮濕的水汽尚未完全散盡,混合著沐浴露淡淡的廉價花香和男生寢室里難以避免的、微妙的荷爾蒙氣味。
趙明陽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短發(fā),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黃瓜味薯片,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大型犬,在地板中央走來走去,揮舞著手臂滔滔不絕地講述今天球場上的“驚心動魄”——某個驚險的蓋帽,某個錯失絕殺的遺憾。
林修占據(jù)著他那個光潔冰冷的角落,鍵盤敲擊聲如同某種恒定不變的背景噪音。
程曉菲被趙明陽拉去當“場外啦啦隊”(用趙明陽的話說就是“壯聲勢”),暫時還沒回來。
俞小舟已經收拾完畢,安靜地坐在自己靠門的小書桌前。
桌上攤開一本嶄新的《C語言程序設計基礎》,旁邊擺著剛買的筆記本,試圖在趙明陽的口水橫飛和林修的鍵盤交響曲中,抓住一絲學習的專注。
然而目光掃過一行行陌生的代碼語法規(guī)則,大腦卻像塞滿了浸水的木屑,沉重滯澀。
“啪!”
一聲清脆的拍擊聲打斷了趙明陽唾沫橫飛的敘述。
他停止了踱步,低頭攤開粗壯的左手手掌。
一只剛剛吸飽了血、肚子鼓脹的暗褐色蚊子尸體赫然躺在掌心,被拍得成了一小團血肉模糊的污漬。
“娘的!這宿舍的蚊子都成精了吧!戰(zhàn)斗力趕超校隊替補!”趙明陽狠狠地甩了甩手,試圖把那點污穢甩掉,聲音里透著煩躁。
他罵罵咧咧地幾步跨到自己床前,彎腰,在那張貼滿了籃球海報、物品堆疊顯得有些雜亂的床頭一陣摸索。
動作間,手腕上那條下午打球還戴著的、布滿汗?jié)n的深藍色護腕顯露出來,邊緣已經有些破損起毛。
他的大手在枕頭下面和床鋪內側的角落里探尋著,像是在搜尋某種對抗煩人蚊蟲的秘密武器。
俞小舟的目光本來是被那拍蚊子的動靜吸引過去的,卻無意間被床頭懸掛著的另一樣東西釘住了視線。
那條運動護腕。
它被一條看起來極其廉價、磨損嚴重的深藍色尼龍帶子掛在一顆搖搖欲墜的、露著一點銹跡的小鐵釘上。
護腕本身質地厚實,是常見的吸汗纖維材質。
此刻被床頭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密布著粗大的擦痕,原本深藍色的底布已經被反復的汗水浸泡、陽光暴曬,洗滌后褪色不均,顯得有些灰撲撲的,仿佛一件剛從某個激烈戰(zhàn)場褪役下來的殘破軍需品。
真正引起俞小舟注意的,是護腕正面靠近手腕外側的那一小片區(qū)域。
那里用某種看起來更為結實耐磨的深紅色絲線,極其密集而專注地繡著幾個不大、但極為醒目、帶著某種沉甸甸力量感的字。
繡工算不得精巧,針腳甚至有些歪扭扭曲,一看就知道并非出自專業(yè)之手。
筆畫深處,絲線與底布的纖維纏絞,幾乎融為一體。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被銘刻下的誓言或傷痕。
“淮北三中籃球隊”
絲線的深紅,像凝固的血液。
時間的刻刀顯然在這幾個字上無情地劃過。深紅色的絲線早已失去了鮮艷的光澤,多處地方已經磨得模糊不清,細小的線頭從密集的針腳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在床頭燈并不明亮的光線下輕輕顫抖。
有幾個關鍵的連接筆畫甚至被反復的摩擦使用給磨斷了絲線,露出底下護腕底布原本灰蒙蒙的底色,像一道道細微而無法愈合的陳舊裂紋,橫亙在字跡上,宣告著某種無法逆轉的終結。
俞小舟的目光定定地鎖在那幾個字上,像被磁石吸住。
這條護腕……和他下午訓練時戴在手腕上、沾滿新鮮汗水和泥塵的那條,顯然不是同一件裝備。
這條被高高掛起,像某種……紀念品?
“嘿!總算找著了!”趙明陽一聲興奮的低呼打破了俞小舟的沉思,也打破了宿舍里短暫被蚊子尸體凝固的氣氛。
他猛地直起身,手里高高揚起一個小巧的深綠色塑料瓶,方形瓶身上赫然貼著畫著蚊子圖案的白色標簽——花露水?!皽缥蒙衿髟诖?!”
他夸張地朝著自己胳膊上被咬起的幾個紅色腫包胡亂噴了幾下,嗆鼻的風油精混合著香茅的氣息瞬間霸道地彌漫開來。那瓶花露水的綠色塑料蓋,在燈光下折射出廉價的光暈,塑料感十足。
就在俞小舟以為關于護腕的念頭只是自己一掠而過的錯覺時——
“砰!”
宿舍門再次被撞開!
“號外!號外!!特大喜訊?。?!”程曉菲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如同一顆被點燃的紅色信號彈,瞬間點亮了房間!
她的臉頰因興奮和奔跑而漲得通紅,眼睛里燃燒著兩簇灼灼的火焰,手里揮舞著一張皺巴巴、花花綠綠的印刷品。
“夜市!操場后面的夜市!開!了!”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巨大的能量波沖擊著宿舍的四面墻壁。
趙明陽剛噴完花露水的手臂還舉在半空,聞言,那雙被下午劇烈運動熬得有點發(fā)紅但此刻卻瞬間迸發(fā)出驚人光芒的眼睛猛地轉向門口:“夜市?!真的假的?什么時候搞起來的?有肉串沒?”他三連問如同連珠炮,手里的花露水瓶差點被他甩出去。
連角落里那連綿不絕的鍵盤敲擊聲都詭異地停頓了……也許十分之一秒?
藍光屏幕前,林修那像被大理石雕刻成的側面輪廓依舊紋絲不動。
“必須是真的!”程曉菲激動得原地蹦跶了一下,手里的宣傳單被她用力拍在俞小舟那張還沒來得及放任何東西的空蕩桌面上,“剛路過墻根,在告示欄角落扒拉下來的!新地盤!據(jù)說有家‘川西鬼串’巨無敵巨正點!”
她兩只手比劃著,“那辣椒粉!能把后山上的狼都嗆著!”仿佛已經感受到了那股火熱的沖擊力。
程曉菲一把扯住趙小舟冰涼纖細的手腕。那掌心滾燙,帶著灼人的活力和不容置疑的決心:“發(fā)什么呆!走!帶你去見識見識明德的地下經濟命脈!這攤子指不定啥時候就被保衛(wèi)處給端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速度上車!”
俞小舟的手腕被程曉菲抓得生疼,那股蠻勁幾乎要把她從椅子上提溜起來。
她懵懵懂懂地看了一眼桌上攤著的《C語言》,又看了一眼程曉菲那張被欲望和光芒點燃的臉,掙扎不過半秒,就被那股鋪天蓋地的熱浪裹挾著,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起身時帶歪了那本嶄新的教科書。
“等等我啊!給我留兩串大腰子!”趙明陽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猛地從床邊彈起。
他剛剛還沉浸在“淮北三中籃球隊”護腕帶來的隱秘思緒里,此刻那點沉重瞬間被烤肉的煙火氣驅逐得一干二凈。
他胡亂抓起床上一條顏色鮮艷、印著巨大抽象圖案的沙灘褲,也不管干不干凈,就往自己腿上套。在彎身穿鞋的瞬間,目光無意中再次掃過床頭那條顏色灰敗的護腕。
那深紅色、帶著磨痕的“淮北三中籃球隊”字樣在昏暗光線里像一道被強行撕開的舊傷疤。
趙明陽的動作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剎那。那雙在球場上仿佛永遠不會猶豫的手,此刻指尖微微蜷了一下,似乎想要伸過去觸碰一下那陳舊的繡字,又像是在驅趕某種無形飛繞的、更小的蟲子。
“嘖,麻煩?!彼麡O其短暫地、近乎無聲地嘟囔了一句,像是說給蚊子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那含糊的音節(jié)被淹沒在套褲子的布料摩擦聲里。
隨即,他猛地甩了下頭,額前濕漉漉的劉海甩開幾滴殘留的水珠。
他一把抓起那條沾滿新鮮汗水的深藍色護腕——下午比賽戴的那條——極其粗暴地、帶著點嫌棄似的狠狠從手腕上扯下來!柔軟的纖維因為蠻力拉扯而變形、扭曲。
“真他媽是條破護腕,晦氣!”他用一種近乎發(fā)泄的低罵咕噥著,手臂一揚,那條被汗水浸透的藍色護腕在空中劃過一道低矮的拋物線,像一只被擊落的藍色小鳥,輕飄飄地撞在了床頭那條沉默懸掛的舊護腕旁邊,兩件裝備短暫地、混亂地纏絞在一起。
然后,他不再看那床頭一眼,飛快地系緊鞋帶,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快快快!再慢羊頭都被人啃光了?。 彼褚魂囷L般吼著,追著程曉菲和俞小舟的背影就沖了出去!
門在他身后“嘭”一聲撞上。
宿舍里只剩下林修指尖敲擊鍵盤的噠噠聲響,單調而恒定,還有床頭那兩根新舊交纏的深藍色護腕,在燈光下晃動著微弱的、無人留意的暗影。
操場后門,明德大學地圖上的隱秘角落,此刻儼然被點燃成了一片人聲鼎沸的、充滿了旺盛原始欲望的小小王國。
夜色濃稠,渾濁的空氣里懸浮著無數(shù)肉眼可見的微小油煙顆粒,被幾百瓦昏黃燈泡貪婪的光線照亮,如同懸浮在骯臟液體中的微生物。
空氣像是被無形的油鍋煮過,飽和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充滿了生命力的混合物:辛辣如刀鋒劃開鼻腔的孜然香料味,滋滋作響的油脂落在炭火上爆裂升騰的刺鼻焦糊氣,燒烤濃煙的嗆人迷霧,劣質糖精勾兌出的廉價果味飲料甜膩氣息,炸串用的渾濁廉價大豆油反復加熱后那種陳腐的老油味,人群擁擠蒸騰出的汗餿味,還有地面上散亂的油污混合著污水所散發(fā)的腐敗發(fā)酵的氣息……這些味道雜糅在一起,猛烈地塞進鼻腔,形成一種既讓人本能抗拒、又勾動著味蕾深處原始饞欲的魔幻感受。
光線是破碎而雜亂的。
每個攤位頂上都懸著個用鐵絲和電線臨時吊著的白熾燈泡,功率不足或電壓不穩(wěn),光線從明晃晃的慘白到昏沉沉的暗黃不等,在地上拉出無數(shù)扭曲搖擺的、細長雜亂的影子,把本就擁擠不堪的通道切割得如同一個瘋狂的、不斷晃動的光影迷宮。
地面上布滿了油污和臟水的反光,腳步踩上去帶著一種黏膩的吸附感。
擁擠的人潮在其中緩慢蠕動,推搡、碰撞、叫賣,聲音鼎沸得如同開了鍋的沸水。
程曉菲像一尾最靈活的魚,輕車熟路地穿梭在這片混亂的煙火人間。
趙明陽則像一艘動力十足、橫沖直撞的沖鋒舟,憑著高大的身軀和一股蠻勁在人群縫隙中開辟通道。
俞小舟被夾在兩人中間,如同暴風雨中心一片可憐的小舟,幾乎被沖撞得雙腳離地。
她的心跳快到失控,混亂的聲浪和撲鼻而來的怪味交織沖擊著她脆弱的感官神經。
“看見沒!就那!大長隊!”程曉菲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努力地拔高,帶著興奮的嘶啞。
她興奮地指向不遠處一個黑煙滾滾、火光跳動的燒烤攤。
那個位置是整個夜市生意最火爆的“心臟”。攤位被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身材矮壯、精赤著布滿刺青和汗珠上身的漢子,像鐵塔一樣站在攤檔后面。
他脖子上掛著一條早已被油煙熏成黑色的毛巾,此刻火光映著他那張被煙熏火燎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黝黑面膛。
他左手不停翻動著烤架上密如森林的肉串、腰子、饅頭片、豆腐干……右手則極其豪放地揮舞著一個巨大的醬油瓶和一把孜然辣椒混合粉的刷子,每一次揮灑都像進行某種古老而虔誠的儀式,帶起大股紅褐色的香料煙塵,帶著蠻荒原始的煙火氣息,劈頭蓋臉地向著圍攏的食客們撲面而去。
濃煙混著肉塊滴落的油脂在滾燙的鐵篦子上發(fā)出密集而刺耳的“滋滋啦啦”爆響,卷起的火焰幾乎能燎到前排顧客的眉毛!
那聲音混合著無數(shù)人饑渴的吞咽口水聲和催促“老板快點”的吼叫,組成一首原始欲望的交響曲。
“要的就是這份野勁兒!”趙明陽眼睛放光,嘴里分泌的唾液洶涌泛濫,用力咽了一口。
“給我炸穿那隊伍!”他像打了雞血的戰(zhàn)士,嚎叫著就要發(fā)起沖鋒!
“停!!”程曉菲猛地低喝一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俞小舟的胳膊把她拽向自己身后,同時另一只手臂毫不客氣地橫在趙明陽結實的胸膛前,硬生生將他頂退半步!
動作干凈利落,帶著街頭巷斗的實戰(zhàn)技巧。
俞小舟還沒來得及喘勻被驚飛的三魂七魄,就聽到程曉菲壓得極低、帶著高度警惕的示警在耳邊炸開,氣流都帶著冰冷的驚悚:
“兩點鐘方向!鐵鍬俠!!”她的聲音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俞小舟下意識地扭頭,目光順著程曉菲示意的方向穿透層層疊疊人頭和油煙構成的壁壘。
只見在燒烤攤沸騰煙火的斜對面,夜市入口的邊緣地帶,一束筆直刺眼的光柱陡然撕裂了濃稠的光影幕布!
像一把雪亮的光劍,帶著強權般不容置疑的鋒利度,精準地刺入混亂的現(xiàn)場!
光束中,細小的灰塵和油煙顆粒瘋狂亂舞。
光束的盡頭,死死地釘住了一個推著簡易三輪水果攤、嚇得魂飛魄散的老奶奶!
那微弱燈光下幾筐堆疊在一起的青蘋果和鴨梨,被這強光照得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變成慘白背景里幾個驚恐的剪影!
緊接著,光柱如同冷酷的絞索,猛地橫掃過來!
光束所過之處,如同一把冰冷的剃刀刮過!
人群像被收割的麥子般驚呼著、慌亂地向兩旁狼狽閃躲!
原本擁擠不堪、密不透風的入口處瞬間被強行切開一條狹窄、驚恐混亂的通道!
一個極其魁梧的輪廓,踏著沉重的、足以讓地面發(fā)出細微震顫的皮靴聲,闖進這束慘白的光明與身后無邊黑暗的分界處。
輪廓在劇烈晃動、切割著人群的光柱映襯下,帶著碾壓性的威懾力逐步清晰。
是校保衛(wèi)處的人。
他穿著一身筆挺得如同鋼板的深藍色保安制服,帽檐低低壓著,帽檐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嘴唇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線。
他手里緊握著一支亮得如同小型探照燈的手電筒——正是制造那束恐怖光柱的源頭。
另一只空著的手,則握著一根冰冷沉實的黑色金屬制警棍,那冰冷堅硬的金屬線條,在慘白的手電強光下反射著令人心悸的寒芒。
“站??!”從保安喉嚨里迸出的聲音洪亮而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鋼鐵意志,輕易刺穿了所有嘈雜的聲浪,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緊繃的神經上!這道聲音在空氣中擴散時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回響。
完了。
俞小舟腦子里嗡的一聲。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上下輕微撞擊發(fā)出的細小清脆聲響——噠、噠、噠。
全身的血液瞬間倒流,手腳冰涼得失去了知覺。那根冰冷的警棍指向的,仿佛是她們幾個不安分的闖入者!
程曉菲的反應卻快得如同早已烙印在骨髓里的應激程序!
電光石火之間,俞小舟只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一股更加決絕的力量攥緊!那只屬于程曉菲的手,掌心滾燙,力量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跟我!”
程曉菲幾乎是貼著俞小舟的耳廓低吼!
命令短促如子彈,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拽著她的手猛然發(fā)力,同時身體已經如同緊繃弓弦射出的箭矢,毫不遲疑地躥了出去!
目標竟然是——那個剛剛還被光柱驅散的、此刻依舊擁擠混亂、人影憧憧的三岔路口!
就在光束如同審判的鐵閘即將降臨頭頂?shù)膭x那!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生死時速之間!
程曉菲的身體,這個被汗水、熱情和街舞韻律浸泡滋養(yǎng)的身體,驟然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流暢與協(xié)調!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有的只是融入血液的條件反射!
如同無數(shù)次對著排練廳巨大的落地鏡、精準扣合著每一個爆破音符!
如同在最激烈的對抗中,身體像一束閃電般切過對方封鎖的防線!
身體在極速沖刺中瞬間屈膝微蹲,強大的核心肌肉群猛地收緊繃直!就在俞小舟被拽著幾乎腳不沾地被往前拋飛的瞬間——
程曉菲的右肩帶著一股巧勁猛地向下塌沉!
頭部敏捷地隨之同步低矮下去!
形成一個極其干凈利落的“沉肩避讓”姿態(tài)!
幾乎在同一毫秒,她緊握俞小舟手腕的左手驟然松開!但并未完全脫離!
而是閃電般化為一種如同蛇類纏繞般的擒拿牽引!
力量精準地透過手腕傳導,帶得俞小舟被慣性甩出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方向旋轉!
程曉菲左腳掌狠狠碾在油污滑膩的地面上!支撐!擰轉!側身!將俞小舟完全護在自己與那束追命的冰冷光束之間!
呼!
就在程曉菲旋身、俞小舟被牽引甩動的陰影剛剛覆蓋到程曉菲右側視野的零點零一秒——
呼!
那束足以灼傷人視網膜的雪亮強光,帶著滾燙的氣流和刺鼻的橡膠摩擦焦糊味,像一柄實體化的激光匕首,擦著程曉菲剛剛旋開的那一點點微小的空間空隙——近乎零距離——呼嘯著狂掃而過!
冰冷的手電筒燈頭外殼!堅硬!冰涼!棱角!裹挾著破空的尖嘯!
從俞小舟剛剛被甩轉、驚駭欲絕的雙眸前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帶著死神的獰笑橫掠過去!
燈光刺得她短暫失明!
甚至能感覺到光柱邊緣掃過面頰時帶起的那一縷細銳如針的風!
燈光像一頭咆哮的兇獸撞入后面的人群,瞬間引發(fā)了新一輪更高分貝的驚叫和更激烈的混亂!
而程曉菲已經完成了整套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擰身!牽引!側護!閃避!如同教科書般的完美瞬間定格!
那束足以將人刺穿的死亡光束,被她驚險萬分的極限閃避,險之又險地留在了身后那片混亂制造的陰影之中!
動作結束的瞬間!程曉菲甚至借著那股擰轉身形的力道,腰腹核心再度發(fā)力,一個如同貓科動物般輕盈的起落,穩(wěn)住了自己和俞小舟踉蹌欲倒的平衡!
同時,那只剛剛完成精密牽引的手再次閃電般抓牢俞小舟冰涼濕滑的手腕!
“跑?。?!”
一聲炸雷般的嘶吼在俞小舟耳旁響起!那是程曉菲用盡肺里所有空氣噴薄而出的指令!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搏命的力量感!
俞小舟的血液在極致的恐懼之后,驟然被點燃!
腎上腺素如同山洪暴發(fā)般沖垮了所有冰冷的枷鎖!心臟像被注入最強效的興奮劑般瘋狂搏動!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剛才經歷了怎樣的生死擦肩!大腦只剩下一片嗡嗡作響的空白!身體本能地緊跟著程曉菲那雙仿佛燃燒著永不熄滅火焰的手!
跑!
雙腿像是突然掙脫了沉重的泥沙!
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每一步都深深蹬踏在黏膩污濁的地面上!
濺起的油污粘液甩在褲腳也渾然不覺!
風聲在耳邊呼嘯!尖銳刺破鼓膜!身后那些被甩開的驚慌叫喊!刺耳的警哨!沉重皮靴狂野追趕時碾過地面震動內臟的轟??!混著烤爐炸響的油脂噼啪聲!金屬警棍在混亂中砸翻攤位的咣當巨響!如同末日的喧囂背景音!
程曉菲在俞小舟前方領跑,那把高馬尾在腦后瘋狂甩動!如同黑夜中引導方向的旗幟!俞小舟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黏膩地貼在脊背上!視線被汗水糊得一片迷茫!只能機械地追隨著前方那一抹劇烈晃動的、如同黑暗森林中唯一光源的高聳馬尾!死死咬住不放!
程曉菲的身影在復雜的地形里穿梭自如!側身滑過墻角!跳過橫倒的垃圾桶!像一只最精于城市巷戰(zhàn)的野貓!每一次變向都仿佛早已計算好路線!每一次停頓都像是對身后追兵的戲謔嘲笑!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五分鐘,也許只有一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程曉菲猛地一拐,沖進了一條遠離喧囂、被兩側高大繁密的榕樹和女貞樹冠完全籠罩的廢棄自行車通道!黑暗如同一張冰冷厚實的天鵝絨毯,瞬間將兩人嚴嚴實實地包裹??!月光吝嗇地從濃密枝葉的縫隙中灑下幾點微弱的光斑!
身后的喧囂、腳步聲、追捕的恐怖壓力,驟然被這深沉的黑暗截斷,仿佛兩個不同的次元!
程曉菲這才猛地停住腳步!一把將俞小舟拽到自己身后!整個人如同矯健的獵豹般,迅速背靠在一根粗大的、纏繞著枯萎藤蔓的水泥柱后!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溫熱的帶著汗腥味的氣息噴在俞小舟的頭頂!
兩人緊貼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柱后面,屏住呼吸,心臟擂鼓般在胸腔里瘋狂撞擊著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耳朵像雷達一樣豎著,拼命捕捉著通道入口處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媽的…人…人呢?”一個氣喘吁吁、帶著濃厚本地口音的怒罵聲在通道入口處響起!是那個高大保安!皮靴踩著落葉發(fā)出咔嚓聲響。雪亮的手電光柱帶著一種殘暴的穿透力,在樹叢的枝干間來回野蠻地切割著,像揮舞著死神的鐮刀在叢林里搜尋生靈!
“操!屬兔子的?跑這么…快?”另一個略年輕些的聲音同樣喘著粗氣。警棍末端用力敲打在水泥墻面或者圍欄上,發(fā)出“鐺!鐺!”的悶響,如同敲在兩人的靈魂上。
光束在通道口停留掃蕩了片刻,強光幾次掃過兩人藏身的柱子,在對面墻上投下巨大晃動的光影。
“跑了?”年輕的聲音帶著不甘,“追?”
“追個屁!”老保安怒聲呵斥,“通知后面!全面排查!重點查梅園那幾個樓!”他的聲音漸漸遠去,靴子的轟隆腳步聲也逐漸消散在了來時的方向。
又過了仿佛無窮漫長的一分鐘。
腳步聲徹底消失了。
唯有風吹動頭頂密密匝樹冠的沙沙聲。
僵硬緊繃到幾乎要凝固的肢體,被壓在冰冷水泥柱上的皮膚,傳來一點濕膩膩的溫熱——不知是汗水,還是過度緊張滲出的生理淚水。
俞小舟終于感知到自己的心跳,緩慢而沉重地砸在鼓膜上。咚咚…咚咚……
程曉菲慢慢地從柱子后面探出頭。
通道口外月光清冷如水,一切安寧得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她轉回身,后背靠在冰涼粗糙的水泥柱面上,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黑暗中,俞小舟看見她臉上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片近乎冰冷的冷靜和一閃而過的鋒利。
像一柄剛剛經歷過實戰(zhàn)、還帶著硝煙和血跡的、鋒芒畢露的匕首。
接著,程曉菲的嘴角猛地向上一揚!在黑暗里牽起一個極其放肆、帶著野性、甚至有些猙獰的弧度!
那分明是一個笑容!一個在絕境求生后、如同野獸舔舐帶血傷口的、彪悍而邪氣的笑容!
一只溫熱、略帶薄繭的手重重地、帶著同伴間獨特的嘉許力道,拍在了俞小舟依舊冰涼顫抖的肩膀上!拍的俞小舟身體都跟著晃了晃!
那巴掌很重!帶著火辣辣的疼痛感和不容置疑的、宣告勝利的狂野!
“漂亮!俞小舟!今晚這通宵夜跑熱身——滿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劇烈喘息后未散的沙啞,卻在黑暗中清晰地敲打著俞小舟的耳膜,鏗鏘得如同戰(zhàn)鼓!
那聲音里,沒有絲毫后怕,只有一種在鋼鐵叢林里生存搏殺出來的人,所特有的、近乎殘酷的驕傲與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