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玉鐲褪下來。翠色在燭光下晃眼。“姐姐,您可仔細些,”柳如眉捂著嘴笑,
眼睛黏在玉鐲上,“這可是大爺親娘留下的物件兒,只傳給沈家正頭娘子。
”她今兒個剛被一頂粉轎抬進來,成了沈青瓷的貴妾。我捏著冰涼的玉鐲。是啊,正頭娘子。
沈青瓷娶我三年,進我房里的次數(shù),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今晚本該是她的“好日子”??蓜偛?,
沈青瓷身邊的長隨突然跑來我院里,氣喘吁吁:“大、大奶奶!大爺不知怎的,
剛走到柳姨娘院門口,一頭栽倒了!醒來就、就魔怔了似的,直喊著要見您!
”柳如眉的笑僵在臉上。“見我?”我扯了扯嘴角。長隨猛點頭,眼神古怪:“是!
大爺…像是嚇著了,非說您有危險,誰也攔不住,這會兒正往這邊闖呢!”話音沒落,
院子門“哐當”一聲被撞開。沈青瓷沖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簇新的絳紅暗紋錦袍,
那是為今晚準備的。頭發(fā)有點散亂,臉色煞白,額角掛著汗珠,眼睛直勾勾釘在我身上。
那眼神…像見了鬼。又像是失而復得,滾著燙人的東西。柳如眉扭著腰就貼上去,
聲音能滴出蜜:“大爺!您這是怎么了?妾身擔心死了…”沈青瓷卻像被火燙到,
猛地一揮手,直接把她推開。柳如眉“哎喲”一聲,踉蹌著差點摔倒,臉上血色褪盡。
沈青瓷根本顧不上她。他幾步跨到我面前,呼吸很急,帶著酒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死死盯著我的臉,又猛地低頭,目光落在我光禿禿的手腕上。“鐲子呢?
”他聲音啞得厲害,劈手就奪過我捏著的玉鐲。那力氣大得嚇人,我手腕都被他攥得生疼。
“你拿它干什么?”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眼睛發(fā)紅,“誰讓你摘下來的!”我被他吼懵了。
三年了。他對我,要么是冰,要么是客套的疏離。幾時有過這樣失控的模樣?柳如眉也傻了,
回過神,委委屈屈地抽泣:“大爺息怒!是妾身不好,妾身見姐姐戴著這傳家寶,
想著大爺心里終究是敬重姐姐的…才多嘴提了一句…”她這話,明著請罪,暗里挑火。
沈如清瓷猛地轉頭,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柳如眉?!伴]嘴!
”柳如眉嚇得一哆嗦,哭聲卡在喉嚨里。沈青瓷胸口劇烈起伏,捏著那玉鐲,指節(jié)都泛了白。
他猛地揚起手!我下意識閉了眼。預料中的碎裂聲卻沒響。我睜開眼。沈青瓷的手僵在半空。
他死死盯著那鐲子,又看看我,眼神掙扎得厲害。最終,那只揚起的手,頹然落下。
他喘著粗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把鐲子胡亂往自己懷里一塞。然后,
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動作——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不容掙脫?!案易??!甭曇羲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叭ツ膬??
”我用力想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直接把我往外拖?!盎卣海?/p>
”柳如眉尖叫起來:“大爺!今晚是…是妾身…”沈青瓷腳步一頓,回頭。那眼神,
冰冷刺骨?!傲?。”柳如眉被他看得渾身發(fā)冷。“收拾你的東西,”沈青瓷一字一頓,
砸在地上,“滾出沈家。”整個院子,死一般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柳如眉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像見了鬼:“大、大爺?您說什么?
”沈青瓷沒再看她,只緊緊攥著我的手腕,那力道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艾F(xiàn)在,立刻,
滾?!彼麃G下這句話,再不管身后柳如眉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仆婦們驚惶的抽氣聲,
拉著我就走。我被他拖得踉踉蹌蹌。手腕火辣辣地疼。腦子更是一片混亂。沈青瓷瘋了?
他花了多少心思才把這朵“解語花”弄進府,綢緞莊子都送出去兩個。就為了今晚?,F(xiàn)在,
他當著全府下人的面,要休了她?還是用“滾”這么難聽的字眼?一路被他拽回正院。
他“砰”地一聲甩上門,震得窗欞嗡嗡響。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紅燭高燒。他背對著我,
肩膀繃得死緊,像一張拉滿的弓。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沈青瓷,
”我揉著發(fā)紅的手腕,只覺得荒謬,“你發(fā)什么瘋?”他猛地轉過身。燭光映著他的臉,
慘白,眼底卻燒著兩簇駭人的火苗。他幾步?jīng)_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后退,
脊背抵住了冰涼的雕花拔步床柱。他雙手猛地撐在我身體兩側的床柱上,
把我困在他和床柱之間。滾燙的呼吸撲在我臉上,
帶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拔覜]瘋?!彼曇魡〉貌怀蓸幼樱?/p>
眼睛死死鎖著我,像是要把我吸進去,“趙明玉,你聽清楚?!薄皬慕裢?,
你哪里都不準去!”“你就在這院子里待著!在我眼皮子底下待著!
”“誰敢碰你一根手指頭,我剁了他!”“誰敢動你的東西,”他喘了口氣,
眼神狠厲得嚇人,“我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血腥氣。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是我名義上的夫君。三年,相敬如“冰”。此刻,
他卻像個護食的兇獸,要把我圈禁起來?!吧蚯啻?,”我壓下心頭的驚悸,
盡量讓自己聲音平穩(wěn),“你是不是喝多了?還是被什么臟東西魘著了?”他撐在床柱上的手,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額角的青筋在跳?!澳憔彤斘沂囚|著了。
”他忽然泄了力氣似的,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下來,頭幾乎抵著我的額頭。
那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皮膚。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恐懼?
“明玉…”他叫我的名字。不是疏離的“夫人”,也不是客氣的“趙氏”。是“明玉”。
成親三年,他第一次這樣叫我?!奥犜?,”他聲音啞得厲害,近乎哀求,
“就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求你了…”那聲“求你”,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我心里。
我僵在原地。他…在求我?那個永遠矜貴疏離、視我如無物的沈青瓷?
他慢慢松開了撐在床柱上的手,身體晃了一下,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眼神依舊膠著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驚悸和濃得化不開的后怕。
“今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艱難地開口,“我睡外間榻上?!闭f完,他像是怕我拒絕,
又像是怕自己反悔,猛地轉身,大步走向外間。背影倉皇。留下我一個人,
對著滿室晃動的燭影,心亂如麻。那晚之后,沈青瓷像是變了個人。
他把柳如眉連夜“送”走了。聽說只給了五十兩銀子,連個包袱皮都沒讓多帶。
柳如眉哭天搶地,在角門鬧了一場,被兩個粗壯的婆子硬生生架了出去。沈家上下,
噤若寒蟬。沒人知道大爺為什么突然轉了性。沈青瓷搬回了正院。不是住回內室。
而是在外間那張平時給值夜丫鬟睡的小榻上,安了窩。堂堂沈家大爺,
縮手縮腳地睡在窄小的榻上。白天,他哪兒也不去。就待在我這院子里。我繡花,
他就在旁邊看書。我喝茶,他也跟著倒一杯。我看賬本,他就支著下巴,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眼神,專注得嚇人,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探究。
像是第一次認識我。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颁佔永餂]事?”我終于忍不住,放下賬本。
他搖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掌柜的?!薄澳恰峭獾奶锴f?”“有莊頭。
”“南邊的貨船…”“有管事?!彼鸬酶纱?。眼睛還是黏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沈青瓷,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放下茶杯,很認真地看著我:“守著你。
”“守著我?”我氣笑了,“怕我卷了你的家產(chǎn)跑了?”他眼神暗了暗,沒接這茬,
反而問:“你…缺銀子嗎?”我一愣。他起身,走到我妝臺邊,拉開抽屜。
里面是我放體己銀子和一些散碎首飾的小匣子。他直接拿了出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啪嗒”一聲,打開。里面只有幾塊散碎銀子和幾根成色普通的銀簪子。寒酸得可憐。
我臉上有點掛不住。他眉頭皺得死緊,手指在那幾塊可憐的碎銀子上撥了撥?!澳愕募迠y呢?
”他抬眼,眼神銳利。我心頭一刺,別開臉:“不勞大爺費心?!彼聊藥酌搿!摆w明玉,
”他聲音沉下去,“我是你夫君。”“現(xiàn)在才想起來是夫君?”我忍不住刺他一句。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沒反駁。只是突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
手里抱著一個沉重的紫檀木匣子?!斑恕钡囊宦?,他把匣子放在我賬本旁邊。我認得那匣子。
是他書房里放銀票和重要契書的。他打開匣子。里面厚厚一疊銀票,
面額都是百兩、五百兩的。還有幾張?zhí)锴f地契。他看也沒看,把匣子整個推到我面前。
“拿著。”我愕然地看著他。“以后,府里的中饋,都歸你管?!彼Z氣平淡,
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這些,是你的體己?!彼D了頓,補充道:“想買什么,
想添置什么,不用問我?!蔽铱粗菨M滿一匣子的銀票地契。又抬頭看看他。他表情很平靜,
眼神里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固執(zhí)?!盀槭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他避開我的視線,
拿起桌上我喝了一半的茶杯,也不嫌,仰頭灌了下去?!安粸槭裁??!彼畔卤?,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我的就是你的?!边@轉變太快。快得讓人心慌。
我推開那沉重的匣子,像推開一塊燒紅的烙鐵?!拔也灰?。”他動作一頓,抬眼:“嫌少?
”“沈青瓷!”我有些惱了,“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戲?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還是覺得虧欠了柳如眉,想在我這兒找補?”提到柳如眉,他臉色驟然陰沉下來。“別提她!
”聲音里帶著戾氣。我被他吼得一怔。他像是也意識到自己失控,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下翻騰的情緒。再開口,聲音軟了些,帶著點疲憊。“明玉,”他看著我,眼神復雜,
“信我一次?!薄熬鸵淮??!薄靶袉??”日子變得詭異起來。沈青瓷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
他真把書房搬到了我院子的西廂房。美其名曰:方便。府里的管事婆子們來回事,
也都直接到我院子里找他。我被迫聽著沈家那些田莊、鋪子、貨船的營生。
聽著那些掌柜、莊頭、管事的名字。聽著銀錢流水般進進出出的數(shù)目。
沈青瓷處理事情的時候,雷厲風行,手段老辣。和他平時黏在我身邊那副“癡傻”模樣,
判若兩人。只是,每次管事們一走。他就立刻湊過來?!袄哿耍俊彼f上一杯溫茶。
“餓不餓?讓廚房送點心來?”“這賬目看著煩?我教你?”殷勤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更離譜的是。他開始給我買東西。成箱成箱地送。蜀錦的料子,一匹匹顏色鮮亮得晃眼。
赤金的頭面,沉甸甸的,雕工精細。羊脂玉的鐲子,水頭極好。
甚至還有幾匣子拇指大的南珠,圓潤瑩白。這些東西,流水一樣抬進我的屋子。
堆得沒地方下腳。我看著那些華光璀璨的東西,只覺得諷刺。三年冷落,換這些東西?
我一件沒動。讓丫鬟原樣收進庫房。沈青瓷看到了,眼神暗了暗,沒說什么。第二天。
他親自去庫房,把那幾匹最鮮亮的蜀錦翻了出來。抱到我院子里?!疤粢黄ィ?/p>
”他把料子堆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做件新裙子。”我低頭看賬本,沒理他。
他也不惱。自己動手,把那匹最嬌嫩的鵝黃軟煙羅抖開?!斑@個顏色襯你?!彼葎澲?,
像是自言自語,“做件褙子,繡上纏枝蓮…”他興致勃勃,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我看著他那張認真比劃的臉。棱角分明,眉眼深邃。褪去了之前的陰郁和疏離,
此刻竟顯得有些…笨拙的溫柔。心口某個地方,微微松動了一下。隨即又被我狠狠壓下去。
趙明玉,清醒點。別被這點糖衣炮彈打暈了頭。他沈青瓷,骨子里還是那個冷心冷肺的商人。
現(xiàn)在這樣,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大爺,”我合上賬本,語氣冷淡,“您要是閑得慌,
不如去瞧瞧新開的綢緞莊?聽說生意不錯。”他抖料子的手頓住。臉上的神采淡了下去。
“不去。”他把料子放下,聲音悶悶的,“沒意思?!薄澳悄矂e在我這兒找意思。
”我起身,“我去小廚房看看晚膳?!薄拔腋闳ァ!彼⒖谈稀?/p>
“小廚房油煙重…”“不怕。”我:“……”甩不掉。真的甩不掉。
我甚至開始懷念他以前對我不聞不問的日子。至少清凈。這天下午。沈家最大的綢緞莊,
云錦閣的大掌柜,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臉都是白的?!按鬆敚〔缓昧?!出大事了!
”沈青瓷正坐在我對面,試圖教我辨識一種新到的海外香料。聞言,他眉頭都沒動一下。
“慌什么?天塌了?”“比天塌了還麻煩!”錢掌柜聲音都在抖,也顧不上我在場,
急吼吼地說,“咱們運往北邊的那三船‘霞影紗’…出事了!”霞影紗。沈家今年投入重金,
幾乎押上大半身家,從南邊弄來的稀罕料子。輕薄如煙,色彩絢爛如晚霞。專供京城貴人。
利潤高得嚇人。也是沈家今年翻身的關鍵。沈青瓷捻著香料的手指停了下來。
眼神倏地變得銳利?!罢f清楚?!薄按跍嬷荻煽诒豢哿耍 卞X掌柜都快哭出來,
“說是…說是夾帶了違禁的私鹽!現(xiàn)在連人帶貨,全被扣在巡檢司手里!
帶隊的劉管事也下了大獄!”“私鹽?”沈青瓷聲音冷得像冰,“誰扣的?
”“滄州那邊新上任的巡檢…姓孫!油鹽不進!一口咬定咱們船上夾帶了足足三百斤私鹽!
人贓并獲!”錢掌柜抹了把汗,“大爺!這是要命的罪名啊!一旦坐實,別說貨沒了,
咱們沈家…沈家怕是要…”后面的話,他沒敢說。但誰都知道。抄家滅門。沈青瓷的臉色,
瞬間沉得能滴出水。屋子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錢掌柜粗重的喘息聲。我捏著賬本的手指,
微微收緊。這么大的事…沈青瓷猛地站起身。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
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擔憂,又像是…決絕?“備馬?!彼徽f了兩個字,
聲音冷硬。錢掌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連滾爬爬地出去準備了。沈青瓷走到我面前。他抬手,
似乎想碰碰我的臉。指尖在半空頓住。最終,只是輕輕拂過我鬢邊一縷碎發(fā)。動作很輕。
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珍重。“在家等我?!彼曇艉艿?,卻異常清晰,“別怕。
”“我很快回來?!闭f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挺拔,
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氣。我看著他消失在院門口。心,莫名其妙地往下沉。
私鹽…三百斤…巡檢司…哪一樣,都足以讓沈家萬劫不復。他…能解決嗎?
沈青瓷一走就是七天。音訊全無。沈家上下,人心惶惶。謠言像長了翅膀?!巴炅送炅耍?/p>
大爺這次怕是栽了…”“三百斤私鹽?。蚩呈啬X袋了!”“聽說那孫巡檢后臺硬得很,
就是沖著咱們沈家來的…”“庫房都在悄悄清點了,怕是要抄家…”我坐在窗邊。
看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樹葉被風吹得嘩嘩響。心口像是堵著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第七天傍晚。天陰沉得厲害,像是要下雨。前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夾雜著下人們驚喜的呼喊?!按鬆敾貋砹?!”“大爺回來了!”我猛地站起身。
帶倒了手邊的茶杯。茶水潑了一桌子。我也顧不上。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剛跑到二門。
就看到沈青瓷大步走了進來。一身風塵仆仆。錦袍沾了泥點,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臉色疲憊,眼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刀。他身后,
跟著同樣疲憊卻精神抖擻的錢掌柜?!按鬆?!您可算回來了!”管家激動地迎上去。
沈青瓷擺擺手,目光越過眾人,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對。他緊繃的嘴角,
似乎微微向上彎了一下。極淺。轉瞬即逝。“沒事了?!彼_口,聲音沙啞,
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穩(wěn)?!柏浤兀俊卞X掌柜急切地問。“扣下的那批貨,明天就能啟程。
”沈青瓷一邊往里走,一邊沉聲吩咐,“劉管事受了點皮肉苦,人撈出來了,送回家養(yǎng)著,
賬上支一百兩銀子過去?!薄笆鞘鞘牵 卞X掌柜喜極而泣,“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大爺,
您是怎么…”沈青瓷打斷他,語氣帶著寒意:“查清楚了嗎?貨是誰動的?
”錢掌柜臉色一肅,壓低聲音:“查了…是…是東城‘萬利商行’的少東家,孫虎!
那滄州的孫巡檢,是他堂叔!就是他們聯(lián)手做的局!想吞了咱們的貨,斷了咱們的路!
”萬利商行。孫虎。我心頭一跳。那是沈家生意上最大的對頭。手段一向陰狠。這次,
是下了死手。沈青瓷冷笑一聲。那笑聲,冰冷刺骨。“孫虎…”他念著這個名字,
眼底翻涌著濃烈的殺意,“很好?!彼D了頓,看向錢掌柜:“放出風去。
”“就說我沈青瓷,為了疏通滄州的關系,賠光了家底,還欠了一屁股印子錢。
”“沈家…快完了?!卞X掌柜一愣:“大爺,這是…”“引蛇出洞?!鄙蚯啻裳凵窈輩?,
“他不是想吞了我嗎?我給他這個機會。”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的我。
眼神里的戾氣瞬間收斂,變得溫和。“嚇著了?”他走近幾步。我搖搖頭。
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眉宇間掩飾不住的疲憊。心口那點堵著的石頭,好像松動了一些。
“你…怎么解決的?”我忍不住問。滄州巡檢司,扣船抓人,證據(jù)確鑿。這么棘手的死局。
他七天就破了?還把人撈出來了?沈青瓷腳步頓住。他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沉默了幾秒。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慘淡的笑?!皼]什么?!薄安贿^是…把能賣的都賣了。
”“湊了點銀子,砸開了巡檢司的門?!彼f得輕描淡寫。但我看到,他身后的錢掌柜,
眼圈瞬間紅了,飛快地低下頭去。我心頭猛地一沉。把能賣的都賣了?湊銀子?砸開門?
那得是多少銀子?沈家…真的傷筋動骨了?接下來的日子。沈青瓷更忙了。早出晚歸。
但他雷打不動,每天必定回來陪我吃晚飯。有時回來得很晚。帶著一身酒氣?;蚴秋L塵仆仆。
臉色也一天比一天沉郁。府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
“萬利商行”的少東家孫虎,果然上鉤了。他開始瘋狂打壓沈家剩下的生意。壓價。搶客源。
挖墻腳。無所不用其極。沈家剩下的幾個鋪子,門可羅雀。庫房里積壓的貨物越來越多。
賬面越來越難看。沈青瓷似乎毫無還手之力。任由孫虎步步緊逼。他每天回來,
臉上都帶著深深的倦意。有時,就坐在我對面,沉默地吃飯。眉頭擰成一個死結。
我看著他那副樣子。心口某個地方,隱隱作痛。雖然對他有怨。但看著沈家?guī)状说男难?/p>
看著他在外頭被人這樣步步緊逼…終究是…不忍。這天晚上。他又回來得很晚。
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腳步有些虛浮。一進門,就揮退了要上前伺候的丫鬟。
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桌邊坐下。我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他沒接。只是抬起頭。燭光下,
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困獸。絕望。又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明玉…”他聲音啞得厲害?!班??”“如果…”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
“如果…我一無所有了…”“變成個窮光蛋…”“你…”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像是要從里面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還會不會…要我?”他問得小心翼翼。
帶著一種卑微的乞求。我端著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粗t的眼。
看著他眉宇間深刻的疲憊和…恐懼?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脹痛。
那些積壓了三年的委屈和怨氣。在這一刻。被他眼中的脆弱和卑微,擊得粉碎。原來。
他也會怕。怕到不敢問“你會不會走”。只敢問“你還要不要我”。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像燃盡的灰。我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氣。“沈青瓷。
”他猛地抬眼。帶著最后一絲希冀?!澳懵牶昧??!薄拔亿w明玉嫁給你的時候,
你沈青瓷有什么?”“不過是空頂著個‘皇商’的名頭,內里早就被你那幾個好叔叔掏空了!
”“是我!”“用我的嫁妝,填了你沈家第一個鋪子的窟窿!”“是我!”“熬了三個通宵,
替你重新理清了沈家十八間鋪子的爛賬!”“是我!”“低聲下氣,去求我娘家舅父,
才讓你拿到第一筆翻本的鹽引!”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寂靜的屋子里。
也砸在沈青瓷驟然睜大的眼睛里。他像是第一次認識我。震驚。難以置信。
“你以為…”我看著他,胸口起伏,“你沈青瓷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是你那些算計?
”“還是你那些所謂的‘手腕’?”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中翻涌的巨浪?!吧蚯啻?。”“我嫁給你,不是圖你沈家的富貴?!薄耙郧安皇?。
”“現(xiàn)在…”我頓了頓,一字一句。“也不是?!薄八浴薄澳阕兂墒裁礃?。
”“窮光蛋也好?!薄斑€是別的什么…”“我趙明玉,就在這里?!薄澳膬阂膊蝗ァ!闭f完。
我轉身。不再看他。心口怦怦直跳。臉上也有些發(fā)燙。這些話。憋了三年。終于說出來了。
身后。死一般的寂靜。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醉死過去了。才聽到一聲極低的。壓抑的。
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哽咽?!懊饔瘛薄皩Σ黄稹薄皩Σ黄稹睂O虎的喪事,
辦得很“風光”。據(jù)說是喝酒喝死的。死在了新納的第十八房小妾的床上。死狀…不太體面。
他爹孫老東家,一夜白頭。萬利商行群龍無首。人心渙散。孫家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一夜之間被人捅了個底朝天。放印子錢逼死人命。強買強賣。勾結官府。一樁樁,一件件。
鐵證如山。孫家樹倒猢猻散。偌大的家業(yè),頃刻間土崩瓦解。被官府查抄了個干凈。
而就在孫家倒臺的前一天。沈青瓷出手了。以低得離譜的價格。盤下了萬利商行名下,
所有地段最好、最賺錢的鋪面和貨棧。包括他們那條通往北邊最緊要的商路。干凈利落。
快準狠。直到嶄新的“沈記”招牌,掛上原來“萬利商行”總號的門頭。沈家上下,
才如夢初醒。原來大爺之前的“節(jié)節(jié)敗退”。原來那些“賠光家底”的流言。
全是做給孫家看的戲!引蛇出洞。請君入甕。一擊斃命!沈青瓷這個名字。
再次響徹整個商界。帶著鐵血和狠厲。令人膽寒。沈家。不僅沒倒。
反而踩著萬利商行的尸骨。更上一層樓。成了真正的巨賈。慶功宴擺在沈家最大的花廳。
燈火通明。觥籌交錯。沈家那些旁支的叔叔伯伯,管事掌柜們,臉上堆滿了笑。諂媚的。
討好的。敬畏的。輪番上前敬酒?!扒啻砂。『檬侄?!叔叔我早就看那孫家不是東西!
”“大爺!這次可真是絕地翻盤!漂亮!”“咱們沈家,有大爺掌舵,何愁不興旺!
”沈青瓷坐在主位。一身墨色錦袍。面容冷峻。眼神銳利。早已不見之前的半分頹唐。
他端著酒杯。神色淡淡。對那些恭維,只是微微頷首。疏離而矜貴。
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的沈家家主。我坐在他旁邊。看著這滿堂的熱鬧。
看著那些變臉比翻書還快的面孔。只覺得索然無味。酒過三巡。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遠房表叔,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湊過來?!爸断眿D!”他大著舌頭,
噴著酒氣,“這次…嗝…咱們沈家能翻身,你可是…嗝…頭功啊!”我一愣。頭功?
跟我有什么關系?那表叔嘿嘿笑著,
眼神曖昧地在我和沈青瓷之間打轉:“要不是…嗝…侄媳婦你…穩(wěn)住了咱們青瓷!
讓他能心無旁騖地在外面拼殺…咱們沈家…嗝…哪能有今天!”“對對對!
”“表叔說得在理!”“大奶奶賢內助!”旁邊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我皺了皺眉。
穩(wěn)住了他?心無旁騖?我看向沈青瓷。他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唇邊。眼神冷了下來。
掃過那個表叔。那表叔被他看得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訕訕地放下酒杯?!岸己榷嗔??
”沈青瓷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寒意。喧鬧的花廳,瞬間安靜下來?!吧蚣业氖拢?/p>
是外面爺們兒拼回來的?!薄案曳蛉耍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聲音緩了緩,
“沒有關系?!薄八恍枰催@些。”“更不需要,”他眼神掃過全場,帶著警告,
“聽這些沒用的奉承。”眾人噤若寒蟬。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拔依哿?。”“散了吧。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伸手,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掌心溫熱。帶著薄繭。
在眾人或驚訝、或探究、或了然的注視下。他牽著我。旁若無人地離開了喧囂的花廳。
夜風微涼。吹散了身上的酒氣。也吹得人心頭微顫。他的手,一直沒松開。握得很緊。
像是怕我跑了。“累嗎?”他低聲問。我搖搖頭?!皠偛拧薄拔抑馈!蔽掖驍嗨?/p>
他腳步頓住。在回廊的陰影里。廊下掛著的燈籠,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轉過身。
面對著我。眼神很深。像不見底的寒潭。卻又翻滾著灼熱的東西。“明玉,”他叫我的名字,
聲音低沉,“那些話…”“不用解釋?!蔽姨а劭此?,“我沒那么小心眼。
”他沉默地看著我。看了很久。久到夜風都有些涼了。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