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陽艱難地撕扯著大野澤濃重的水汽,將稀薄的金光涂抹在經(jīng)歷了一夜血腥的黑魚坨島上。聚義廳前的焦黑坑穴邊緣,黃天靜立如塑。浩渺煙波在腳下鋪展,信徒營地的炊煙、船工修整木船的號子、新歸附島民的惶惑低語,混雜著水腥與尚未散盡的焦糊氣息,沉甸甸地壓在這片新得的基業(yè)之上。
視網(wǎng)膜上,數(shù)字定格:【信徒人數(shù):387】。
一股全新的信息流,冰冷、清晰、龐雜,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灌入黃天的腦海!是關(guān)于“召喚”的權(quán)柄,是關(guān)于塑造、駕馭大地深處蟄伏力量的奧秘!
【召喚黃巾力士】:以精純土行靈氣為骨,以信徒信念(香火愿力)為血,塑一尊護(hù)道力士。每日可召喚一次,同一時間唯存一尊。召喚需以心念引動地脈,輔以口訣:“厚土成兵”!
心念甫動,無需咒語。一種源自腳下島嶼巖層深處的厚重脈動,驟然與他自身的意志共鳴!他目光掃過不遠(yuǎn)處那片被昨夜雷霆波及、散落著巨大嶙峋碎石的廢墟空地,又轉(zhuǎn)向身旁正指揮清理的李九、王石頭等人。
“李護(hù)法,石頭,帶人退開些?!秉S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看我喚來開山力士!”
李九、王石頭聞言一愣,旋即眼中爆發(fā)出灼熱的光芒!仙師又有新神通了?!他們立刻呼喝著,讓空場上忙碌的數(shù)十名新老信徒迅速退到安全距離,空出那片狼藉的廢墟。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定在黃天身上,充滿了緊張與期待,尤其是那些新歸附的島民,臉上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黃天踏前一步,立于空地邊緣,迎著眾人匯聚的目光。他深吸一口帶著泥腥與焦糊味的空氣,右臂抬起,掌心向下,五指箕張,仿佛要攫取大地深處的力量!一種無形的威勢自他單薄的身軀升騰而起,那件污損的明黃工服在晨光中仿佛蘊(yùn)藏著無盡玄奧。
“厚土成兵——!”
一聲低沉的斷喝,如同沉雷滾過地面!并非聲嘶力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震蕩在每個人的耳膜深處!
轟隆——!
隨著這四字真言出口,那片被選定的廢墟空地猛地劇烈震顫起來!如同地龍翻身!低沉的轟鳴自地底深處傳來,泥土如同沸騰般向上拱起、翻滾!煙塵瞬間彌漫升騰,遮蔽了視線!
“我的老天爺!地動了?!”一個原島漁民嚇得腿軟,差點癱倒在地。
“莫慌!是仙師神通!”李九厲聲喝道,聲音帶著狂熱的篤定,強(qiáng)行穩(wěn)住眾人心神。
煙塵之中,一個龐大、魁偉得令人窒息的輪廓正從沸騰的土石中掙扎著、凝聚著、緩緩站起!身長丈二,巍然如山!那絕非血肉凡胎,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凝實、厚重、如同千年膠泥反復(fù)捶打而成的土黃色,帶著大地的天然質(zhì)感與粗糙紋理。構(gòu)成其軀體的,是高度凝聚、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土行靈氣與無形的信念之力。泥土塵埃依附其上,勾勒出一套覆蓋全身、樣式古樸雄渾的模糊甲胄輪廓,溝壑縱橫,如同天然巖層的褶皺。頭顱被同樣質(zhì)感的覆面頭盔籠罩,不見口鼻,唯有頭盔眼孔處,兩點沉凝厚重的土黃色光芒,如同深埋地底、永不熄滅的熔巖核心,穿透翻騰的煙塵,冷冷地掃視著這片天地。力士雙足深深陷入地面,每一次細(xì)微的動作,都帶起沉悶的聲響,仿佛島嶼本身在移動。
煙塵緩緩沉降、飄散。那尊沉默的巨靈神將徹底顯露真容。它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唯有那兩點沉凝的土黃目光,穿透空間,牢牢鎖定在黃天身上。一種無形的、源自大地的沉重威壓,無聲地彌漫開來,讓所有目睹者心頭沉甸甸的,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土黃色的龐大身軀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厚重、冷硬,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巖石質(zhì)感。
“黃…黃巾力士!是仙師召來的黃巾力士!”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漁民終于失聲喊出,聲音因極致的敬畏而顫抖變調(diào),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昨夜雷霆劈殺陳蛟、張橫的恐怖景象,與眼前這尊從大地中站起的巨靈神將重疊在一起,徹底碾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絲疑慮和搖擺。周圍的新老信徒,無論之前是悍匪還是漁民,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眼中只剩下對那土黃巨影的深深敬畏和對黃天莫測神力的頂禮膜拜。
黃天的心念便是唯一的指令。
“移開那些礙事的石頭?!秉S天指向廢墟中央幾塊最龐大的條石和斷裂的梁柱。
力士頭盔下的兩點黃芒微微一閃。它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片狼藉。巨大的腳掌每一次落下,地面都傳來清晰的震動感。它徑直來到一塊足有磨盤大小、半截深陷泥土的斷裂石柱前。力士伸出那雙巖石巨掌,十指如鉤,深深扣入石柱粗糙的棱角縫隙之中。
喀啦啦——!
令人牙酸的巖石摩擦聲驟然響起!力士腰背發(fā)力,覆蓋著模糊“甲胄”的雙臂肌肉(泥土凝聚的輪廓)虬結(jié)隆起!伴隨著一聲沉悶如地鳴的低吼(更像是巖石擠壓、大地共鳴的聲響),那千斤巨石竟被它硬生生從泥土中拔起!碎石泥土簌簌落下。力士雙臂高舉過頂,如同托起一座微縮的山岳,沉重的石柱在它手中仿佛失去了分量。它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向廢墟邊緣空地,每一步都讓地面微顫,然后轟然一聲巨響,將巨石穩(wěn)穩(wěn)放下。整個過程舉重若輕,動作沉穩(wěn)連貫。
“清理干凈?!秉S天的指令再次發(fā)出。
力士轉(zhuǎn)身,雙臂橫掃!如同巨人揮動無形的巨帚!那些散落的粗大梁木、碎裂的磚瓦、堆積的雜物,在它沛然莫御的力量面前如同孩童的積木。它甚至無需刻意抓握,手臂所及之處,只需稍稍觸碰或撥動,障礙物便紛紛翻滾著、滑行著,被清理到空地角落。速度之快,效率之高,遠(yuǎn)超十?dāng)?shù)人同時勞作!煙塵再次騰起,但廢墟的核心區(qū)域,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迅速清理出來,露出一片相對平整的地基。
“仙師神威!有此神將開山裂石,何愁營寨不固!”李九大步走到黃天身邊,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親眼目睹這大地之力凝聚的巨靈輕易搬開他們需耗費巨力才能挪動的障礙,讓他對未來的防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非為殺戮,乃為生聚?!秉S天目光掃過那片迅速平整出來的地基,“石頭,此地可立糧倉,亦可作議事之所。取木料來?!?/p>
“是!”王石頭精神大振,立刻吼著指揮手下,“快!把昨天拆下來的好木頭、新伐的硬木,都搬過來!要粗的、長的!”
很快,七八根需要一兩人合抱的粗壯原木被漢子們喊著號子,艱難地拖曳到地基旁。這些原木沉重異常,橫亙在地,如同沉睡的巨蟒。
力士在黃天心念驅(qū)動下,走到一根最為粗壯的柞木前。它俯身,雙掌如鏟,深深插入原木下方的泥土中,猛地向上一掀!整根巨木竟被它輕而易舉地掀離地面!力士順勢將巨木一端扛上覆蓋著土黃“甲胄”的寬闊肩頭,另一端拖曳于地,邁開沉重的步伐,走向地基指定位置。放下,調(diào)整。再走向下一根。沉重的原木在它手中如同輕巧的柴薪,精準(zhǔn)地按照王石頭大聲指示的方位,一根根被放置到位,充當(dāng)房屋的柱礎(chǔ)和主梁。原本需要數(shù)十人肩扛手撬、耗費半日才能完成的沉重基礎(chǔ)工作,在力士手中,不過盞茶功夫便已初具規(guī)模。
圍觀的島民和新信徒們,從最初的驚駭敬畏,漸漸轉(zhuǎn)為一種近乎狂熱的激動。尤其是那些被陳蛟奴役、常年掙扎在饑餓與恐懼邊緣的原島漁民。他們看著那尊沉默的巨靈神將,看著它輕易搬走他們眼中不可撼動的巨石,看著它輕松扛起需要十?dāng)?shù)人才能拖動的巨木,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不真實的安全感,混雜著對黃天深不可測神力的頂禮膜拜,在心中瘋狂滋長。
“仙師!這是真正的神跡??!比陳蛟那狗賊強(qiáng)萬倍!”老漁民再次叩首,老淚縱橫。他身邊抱著孩子的婦人,也緊緊摟著懷中的幼兒,望向力士那厚重如山岳般背影的目光,充滿了依賴。昨夜雷霆是毀滅的恐懼,今日力士則是創(chuàng)造的守護(hù)。這尊由大地之力凝聚的巨靈,無聲地宣告著:這片澤國,這片島嶼,有了新的、強(qiáng)大而仁慈的主人。
黃天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更加熾熱虔誠的信仰。他目光投向島嶼東北方向那道高聳的峭壁。昨夜奇襲的路徑,終究是危險。若要立足,通往黑魚坨的水路門戶,必須掌控在自己手中。
“李護(hù)法,劉頭領(lǐng),王石頭。”黃天聲音沉穩(wěn),“隨我去東北石壁。力士開路,需在那峭壁之下,擇一險要處,立一水寨哨卡。”
“得令!”李九、劉黑七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點齊一隊精悍護(hù)衛(wèi)。
力士邁開沉重的步伐在前引路。它行走在崎嶇的島岸上,巨大的腳掌踩過泥濘、碎石、灌木,如履平地。遇到陡坡或溝坎,它甚至無需繞行,直接大步跨越或踏平。眾人緊隨其后,速度比平日快了數(shù)倍不止。
再次來到那處猙獰的東北峭壁之下。晨光下,濕滑的墨綠色石壁高聳入云,怪石嶙峋,水下暗礁的黑影在涌動的波濤間若隱若現(xiàn),更顯險惡。
“仙師,您看那邊!”劉黑七指著峭壁根部一處向內(nèi)凹陷、形似巨獸之口的天然石坳。石坳上方有突出的巖層遮蔽,下方是相對深水區(qū),雖仍有暗礁分布,但若能清理出一片泊位,再于坳口兩側(cè)筑起簡易工事,架設(shè)弓弩,便是一處易守難攻的水上門戶。唯一的阻礙,便是坳口處堆積如山的、不知何年何月崩塌下來的巨大礁石和巖塊,犬牙交錯,死死封住了通往深水的路徑。
“清理此處,筑水寨?!秉S天指向那堆龐大的亂石。
指令下達(dá)。力士徑直走向石坳入口處一塊體積最為龐大、形如臥牛的黑色礁巖。它伸出那雙巖石巨掌,十指如鐵鉤般深深嵌入礁巖冰冷粗糙的縫隙中。這一次,不再是搬運,而是摧毀!
力士腰身下沉,由凝實土靈構(gòu)成的雙腿如同兩根深深扎入大地的石柱。一股源自地脈的雄渾力量被調(diào)動,匯聚于雙臂!它猛地一聲低吼(巖石擠壓摩擦般的悶響),雙臂虬結(jié)隆起(泥土軀干輪廓劇烈波動)!那重逾數(shù)千斤的黑色礁巖,竟在令人牙酸的巖石呻吟聲中,被硬生生從它盤踞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基座上拔起!碎石泥土簌簌滾落!
力士雙臂肌肉賁張(泥土軀干劇烈鼓脹),將巨石高高舉起,如同托舉著一座小山!它邁動沉重的步伐,走向遠(yuǎn)離水道的岸邊空地。轟隆——!一聲地動山搖般的巨響,巨石被狠狠砸落在地,深深陷入泥中,激起漫天塵土。
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力士不知疲倦,巨掌或撕扯,或猛砸,或直接以肩背沖撞!擋路的礁石在它沛然莫御的力量面前紛紛崩碎、移位。沉悶的撞擊聲、巖石碎裂的爆響,在峭壁間反復(fù)回蕩,驚起無數(shù)水鳥。碎石飛濺,煙塵彌漫。原本被亂石死死封堵的石坳入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強(qiáng)行開辟出來!渾濁的湖水順著新開的缺口涌入,拍打著新露出的岸壁。
李九、劉黑七、王石頭和護(hù)衛(wèi)們看得熱血沸騰,握著兵器的手心都沁出汗來。這純粹的力量展示,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讓他們對即將在此立起的哨卡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然而,就在力士奮力舉起一塊半浸在水中、異常濕滑的礁石時,意外陡生!它巨足踏在一塊布滿滑膩青苔的傾斜石面上,那青苔經(jīng)湖水常年浸泡,滑溜異常。力士重心猛地一偏,龐大的身軀頓時失去平衡,轟然一聲巨響,重重側(cè)摔在嶙峋的亂石堆和水洼之中!
嘩啦——!
水花混合著泥漿高高濺起。更糟糕的是,摔倒的巨大沖擊力,本來舉在頭頂?shù)慕甘ぢ?,加上身下尖銳石棱的猛烈撞擊,力士由凝實土靈構(gòu)成的腰部位置,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貫穿性的、如同大地裂痕般的巨大豁口!裂紋沿著“甲胄”迅速蔓延,構(gòu)成軀體的泥土簌簌剝落!那兩點沉凝的黃芒劇烈地明滅閃爍,如同風(fēng)中殘燭,變得極不穩(wěn)定!構(gòu)成身體的土行靈氣正從那巨大的傷口處絲絲縷縷地逸散開來!
“仙師!”李九失聲驚呼,下意識就要帶人沖上去。
黃天眉頭緊鎖,抬手止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維持力士存在的能量正在因這重創(chuàng)而急劇消耗!那巨大的裂痕如同一個無形的漏斗,瘋狂吞噬著凝聚它的土靈與信念之力。力士掙扎著想要站起,但腰部的“重創(chuàng)”嚴(yán)重破壞了其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定,動作變得異常遲滯艱難,光芒愈發(fā)黯淡。
“夠了,回來?!秉S天果斷發(fā)出指令。
力士停止了掙扎。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雨水沖刷的泥塑般開始瓦解、崩解。先是腰部巨大的裂痕加速擴(kuò)散,泥土大塊剝落,緊接著是四肢、軀干……構(gòu)成身體的土靈化作無數(shù)細(xì)碎的光點,混雜著崩散的泥土塵埃,升騰而起,在晨光與水汽中閃爍了幾下,便徹底消散于無形。原地只留下它摔倒時砸出的泥坑、散落的礁石,以及幾縷裊裊飄散的、帶著土腥味的輕煙。
峭壁下恢復(fù)了寂靜,只有水浪拍打新岸的聲音。方才那開山裂石的神威,仿佛只是一場幻夢。
“土靈凝聚,終有極限。”黃天面色平靜,并未因力士的消散而動搖。他走到那泥坑旁,捻起一點殘留著微弱土靈氣息的濕潤泥土,感受著其中尚未完全散盡的厚重力量?!胺侵旅鼈瑓s損其根本,致其消散。日后臨陣,需善加護(hù)持,避其弱點?!彼哪抗鈷哌^水中那些滑膩的青苔和岸上尖銳的礁石棱角。力士無懼刀劍,卻受制于失衡與鈍器的猛烈沖擊,更畏懼滑膩之地。
“明白!”李九重重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明悟。再強(qiáng)大的力量,也需善用。
“王石頭。”黃天起身,指向已被清理出大半的石坳,“力士已開其基,余下之事,交給你。以此坳為基,伐木為柵,壘石為臺,筑水寨哨卡。架強(qiáng)弩于其上,控此水道咽喉。此地,便名‘鎮(zhèn)澤口’?!?/p>
“仙師放心!有了這現(xiàn)成的地基,俺們定把這‘鎮(zhèn)澤口’修得鐵桶一般!”王石頭拍著胸脯,看著那片被力士強(qiáng)行開辟出來的、還帶著新痕的岸基,信心十足。
黃天最后望了一眼浩渺的澤面,水天相接處霧氣升騰。力士的出現(xiàn),是基石,也是新的起點。他轉(zhuǎn)身,明黃色的身影融入忙碌起來的信徒之中,開始著手整編島眾、清點物資、規(guī)劃這水中家園的藍(lán)圖。
鄄城。
正堂之內(nèi),炭火燒得通紅,卻驅(qū)不散那股源自心底的寒意??諝饽郎玢U,唯有青瓷茶碗被曹操無意識摩挲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刮擦聲,如同毒蟲啃噬著在座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曹操踞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身形并不高大,此刻卻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沉凝得令人窒息。他面前髹漆矮幾上,那份來自曹休的軍報已被反復(fù)展開、合攏,邊緣被攥得起了毛邊。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眼底,烙在心頭:
“…妖道黃天,驅(qū)雷掣電…于都尉…瞬息齏粉…軍心潰散…末將僅收攏老營殘部七十余騎,冒死突圍…器械糧秣盡失…濟(jì)陰太守部下探得…賊已遁入大野澤深處…末將萬死…”
階下,荀彧、程昱、夏侯惇、曹仁肅立。荀彧依舊深衣博帶,面容清癯,只是那緊抿的唇線比往日更加蒼白,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影泄露了連夜的殫精竭慮。程昱骨架寬大,面容冷硬如鐵鑄,下頜短須根根戟張,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著曹操手中那份軍報,仿佛要將紙背灼穿。夏侯惇獨眼圓睜,赤紅的血絲密布,那只完好的右眼燃燒著近乎實質(zhì)的怒火與悲憤,魁梧的身軀因極力壓抑而微微顫抖,鐵甲葉片發(fā)出細(xì)碎的摩擦聲。曹仁則如淵渟岳峙,沉默地按著腰間佩劍,目光低垂,盯著地面磚縫,似在計算著什么。
“齏粉…”曹操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卻似金鐵在冰面上刮擦,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冰冷,每一個字都砸在死寂的廳堂里,“文則…尸骨無存。連同二百老營精銳,數(shù)百郡兵豪強(qiáng)私兵…甲胄、強(qiáng)弩、糧秣…盡數(shù)資敵?!彼従徧鹧?,那目光深不見底,翻涌著噬人的怒濤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驚悸,“晴天霹靂,精準(zhǔn)落頂…韓浩如此,程平如此,如今文則…亦如此!此非妖術(shù),何物可稱妖術(shù)?!”
他猛地將茶碗頓在幾上,發(fā)出“咚”一聲悶響,碗中清冽的茶水劇烈晃蕩,濺濕了袖口也渾然不覺。
“明公!”夏侯惇再也按捺不住,獨目赤紅如血,猛地踏前一步,聲如炸雷,“此獠不除,兗州難安!末將請命!予我精兵五千!踏平大野澤!縱有妖雷,某自引軍沖陣于前!為元嗣,文則報仇雪恨!將其碎尸萬段!”他須發(fā)戟張,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受傷暴怒的雄獅。
“報仇?”曹操尚未開口,程昱那如同砂礫摩擦的冰冷聲音已針鋒相對地響起,“夏侯將軍勇烈可嘉!然則,兵從何來?糧從何出?”他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夏侯惇,轉(zhuǎn)向曹操,聲音帶著刺骨的現(xiàn)實寒意,“明公!匡亭一戰(zhàn),雖破袁術(shù)逆賊,然其焚掠而遁,所得幾何?大軍糧秣,十去其七!府庫之中,存粟不足萬石!鄄城倉稟,碩鼠穿行,幾可羅雀!此其一也!”
他向前一步,語速加快,字字如刀:“青州、兗州收降黃巾流寇數(shù)十萬眾,嗷嗷待哺,安置未穩(wěn)!彼等如遍地干柴,稍有不慎,一星之火便可燎原!若再抽調(diào)大軍遠(yuǎn)征西南,腹地空虛,一旦有變,數(shù)十萬之眾頃刻反噬,玉石俱焚!此其二也!”
程昱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的寒光:“其三,兗州境內(nèi),世家豪強(qiáng),面恭而心異!陳留張邈,東郡臧洪,乃至濟(jì)陰、山陽諸郡大姓,何曾真心歸附?彼等擁塢堡,蓄私兵,觀風(fēng)望色!今明公新勝袁術(shù),威加于外,然根基未固!若再因一妖道而大動干戈,損兵折將,糧秣耗盡,則外示強(qiáng)而內(nèi)實虛,必為豪強(qiáng)所輕,肘腋生變!此誠腹心之患,遠(yuǎn)甚于澤中一妖道!”他指向地圖上大野澤的位置,指尖帶著千鈞之力,“妖道匿于大澤,葦蕩如墻,水道如網(wǎng),我鐵騎難施,步卒難進(jìn)!其妖法雖詭,然必受天時、地利、次數(shù)之限!于文則之?dāng)。瑪≡谳p敵冒進(jìn),為其所乘!若我大軍云集,步步為營,深溝高壘,斷其糧道,鎖其水路,困其于澤中孤島!縱有妖雷,又能劈得幾人?待其糧盡援絕,妖法難繼,部眾離心,可不戰(zhàn)而自潰!”
荀彧待程昱語畢,微微躬身,聲音清朗而沉穩(wěn),如同冰層下流動的暗河:“仲德公所言,切中要害。彧以為,此妖道之禍,其烈有三。”他伸出三根修長的手指,條分縷析,“其一,惑亂軍心。其‘雷法’雖詭譎莫測,然觀其施為,必耗其神元,一日之中,次數(shù)定然有限。韓浩、于禁皆因輕敵,聚于一處,為其所趁。若大軍穩(wěn)扎穩(wěn)打,分進(jìn)合擊,其術(shù)再詭,亦難覆滅全軍。然其震懾之威,已令士卒膽寒,未戰(zhàn)先怯,此乃大害。”
“其二,蠱惑黔首,動搖根基!”荀彧的語氣加重,“其自號‘黃天’,行張角故智!更以妖術(shù)顯圣,偽托天命,施小恩小惠以收買人心!大野澤方圓數(shù)百里,水網(wǎng)密布,葦蕩叢生,歷來便是逃民、潰卒、不法之徒淵藪。此獠盤踞黑魚坨,若假以時日,必吸納四方亡命、流離失所之民!屆時,非僅為一妖道,而是盤踞兗州腹心、以邪術(shù)惑眾、以水澤為憑的巨寇!此患之深,遠(yuǎn)甚刀兵!”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程昱和曹操,繼續(xù)道:“其三,亦是仲德公所言,牽制我力,予外敵可乘之機(jī)!明公新定兗豫,北有袁紹虎視眈眈,雖暫結(jié)盟好,然其并吞河北之心昭然!南有袁術(shù),雖敗于匡亭,然其據(jù)南陽富庶之地,淮南根基未損,必懷復(fù)仇之念!西面司隸,李傕兇焰未熄!此三面之?dāng)?,皆需重兵震懾,府庫錢糧,更需優(yōu)先供給邊防!若因一妖道而盡起大軍,深入泥濘澤國,曠日持久,一旦袁紹南下圖我,袁術(shù)卷土重來,或西涼兵鋒東指,我將何以應(yīng)之?此誠不可不察也!”
荀彧最后總結(jié),聲音帶著金石之質(zhì):“故彧以為,當(dāng)以仲德公‘困’字為要!雙管齊下:其一,速遣能吏干員,持明公手令,節(jié)制濟(jì)陰、山陽、任城三郡沿澤諸縣!嚴(yán)查通往大澤之要道,設(shè)卡盤查,斷絕糧鹽鐵器流入澤中!凡有通匪資敵者,無論豪強(qiáng)平民,立斬不赦!其二,精選熟知大野澤地理之斥候,收買澤中漁民為眼線,嚴(yán)密監(jiān)視黑魚坨動向,繪制詳盡水圖!其三,整軍經(jīng)武,廣積糧秣,待府庫充盈,四境稍安,再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彼時,妖道縱有妖法,困于孤島,糧盡援絕,亦難逃覆滅!”
曹操的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瓷碗邊緣,目光低垂,落在矮幾上那份軍報上。堂中炭火偶爾爆出噼啪輕響,映照著他陰晴不定的側(cè)臉。夏侯惇的悲憤怒火,程昱的現(xiàn)實冷酷,荀彧的深遠(yuǎn)謀劃,如同三股無形的力量在他胸中激烈碰撞、撕扯。于禁與韓浩的面容在眼前揮之不去。此仇此恨,豈能不報?!那黃衣妖道,如同扎入心尖的毒刺,日夜作痛!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如怒龍。一股狂暴的殺意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五千精兵?若有,他恨不得即刻親提大軍,踏平那大澤孤島,將那妖道挫骨揚(yáng)灰!
然而……
“報——!”
一聲急促的呼喊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堂內(nèi)死寂的平衡。一名風(fēng)塵仆仆、甲胄上沾滿泥濘的軍情信使被親兵引著,踉蹌沖入正堂,單膝跪地,雙手高舉一封插著三支赤色翎羽的加急軍報,聲音嘶啞急促:
“稟明公!東郡急報!頓丘縣豪強(qiáng)高氏,抗繳今歲田賦、戶調(diào),更鼓動鄉(xiāng)民,聚眾千余圍堵縣寺!縣令彈壓不住,緊閉城門,遣使飛馬告急!高氏更揚(yáng)言,明公軍糧皆取自兗州,然大軍在外,州郡空虛,何敢強(qiáng)征?此等悖逆之言,已傳遍鄉(xiāng)里!”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曹操眼中翻騰的怒火瞬間被冰冷的現(xiàn)實凍結(jié)。高氏?東郡頓丘高氏,乃地方著姓,田連阡陌,塢堡儼然,其態(tài)度素來曖昧!此絕非孤立抗稅,乃是對他統(tǒng)治根基的試探!程昱所言“豪強(qiáng)面恭心異”,竟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爆發(fā)!
“報——!”
幾乎就在同時,又一名信使沖入,帶來另一個方向的警訊:
“陳留郡急報!雍丘流民帥王當(dāng),裹挾黃巾舊部及流亡饑民數(shù)千,嘯聚山林,劫掠通往陳留郡治之官道糧隊!郡兵征剿不利,反被其設(shè)伏擊潰,損折百余人!郡守張邈遣使告急,請發(fā)郡兵彈壓!并言…流民之中,頗有傳言,言大野澤中有‘黃天’降世,引雷霆誅不義,開生路…人心浮動!”
壞消息如同接連砸下的重錘!夏侯惇獨眼圓睜,怒視著信使。曹仁按劍的手猛地收緊。荀彧與程昱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內(nèi)憂已如野火,正從細(xì)微處燃起!高氏抗稅,是豪強(qiáng)試探底線的獠牙;王當(dāng)劫糧,是流民不穩(wěn)的征兆;而那“黃天”流言,更是妖道之患蔓延的毒蔓!這些看似瑣碎的地方騷動,比大軍壓境更顯根基之危!
曹操霍然起身!那壓抑到極致的怒火,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他猛地抓起矮幾上那只青瓷茶碗,狠狠摜向堂下!
“哐當(dāng)——!”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響徹廳堂!精致的瓷片混合著冰冷的茶水四處飛濺!
堂下死寂,落針可聞。唯有瓷片滾動的余音和信使粗重的喘息。
曹操胸膛劇烈起伏。他死死盯著地上那片狼藉,目光仿佛穿透了破碎的瓷片,看到了大野澤深處那個明黃色的身影,更看到了兗州大地上那些蠢蠢欲動的塢堡和流民。良久,他才緩緩抬起頭,臉上所有的暴怒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與決斷。那目光掃過階下眾臣,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割肉斷腕般的沉重,一字一句,如同鐵釘楔入木板:
“傳令!”
“著曹洪,領(lǐng)郡兵一千,即刻赴頓丘!鎖拿高氏為首者,檻送鄄城!余者,限期繳納賦稅!敢有抗命、煽動鄉(xiāng)民者,以謀逆論,誅其三族!塢堡私兵,膽敢持械對抗官軍者,視為叛逆,格殺勿論!速平其亂,以儆效尤!”
“著樂進(jìn),領(lǐng)郡兵并調(diào)鄄城銳卒五百,速赴雍丘!清剿王當(dāng)亂民!首要奪回被劫糧秣!凡持械抗拒者,殺無赦!脅從流民,驅(qū)散歸田,敢有再聚,同罪!嚴(yán)查‘黃天’流言來源,凡有傳播妖言惑眾者,立斬!”
“著別駕荀彧,總攬各郡賦稅催繳、流民安置事宜!嚴(yán)令各郡守、縣令,務(wù)必足額征收,安撫地方!凡有懈怠、失職,致生民變者,嚴(yán)懲不貸!開鄄城義倉,于流民聚集處設(shè)粥棚,暫緩其急,勿令再生王當(dāng)之亂!”
“著治中程昱,即刻持我手令,節(jié)制濟(jì)陰、山陽、任城三郡沿澤諸縣!按前議,設(shè)卡、斷流、偵伺!將那大野澤,給我死死困??!一粒鹽,一斗米,也不許再流進(jìn)去!凡有通澤資敵者,無論何人,立斬!”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堂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云層,釘死在那片遙遠(yuǎn)的水域,聲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風(fēng):
“妖道…黃天…且讓你在那水泊子里,再茍活些時日!待我掃清肘腋,騰出手來…” 后面的話,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卻蘊(yùn)含著滔天殺意的冷哼。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拂袖,轉(zhuǎn)身大步走入后堂。
梟雄困于方寸瑣碎,妖道暫得澤國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