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懸鈴木下的陰影
福爾馬林的氣息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踏入南淮醫(yī)學(xué)院老校區(qū)的瞬間便死死纏住了林溪的喉嚨。這股混合著死亡與消毒水的氣味蠻橫地鉆進(jìn)鼻腔,灼燒著她的氣管和肺葉。她猛地弓身嗆咳,生理性的淚水盈滿眼眶,胃袋陣陣抽搐。九月的暑氣尚未消散,可這片懸鈴木籠罩下的校園卻透著一股墓穴般的陰冷。
道路兩側(cè)的懸鈴木高大扭曲,枝葉在初秋微風(fēng)中簌簌作響,將本已稀薄的暮光切割得支離破碎。那些濃黑搖曳的樹影邊緣模糊,如同無數(shù)從地底伸出的鬼爪,貪婪地攫取著活人的生氣。偶爾幾縷僥幸穿透葉隙的光線也毫無暖意,灰蒙蒙地灑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像極了腐朽棺木內(nèi)襯的色澤。
“新生?這邊走?!币返膶W(xué)姐語速極快,牛仔褲搭配印花T恤的休閑裝扮與周遭的陰森格格不入。她嚼著口香糖,腳尖不耐煩地點著地,仿佛林溪沉重的行李箱只是礙事的累贅?!扒懊媸墙馄蕵?,”她隨手指向林蔭道盡頭,“后面是實驗樓和老圖書館。宿舍在三號樓,快點?!?/p>
林溪的目光順著那根涂著亮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投向道路深處。暮色如墨汁般在青灰色的建筑上洇開——那是一棟爬滿深綠色爬山虎的蘇式老樓。拱形窗戶黑洞洞的,如同巨獸深陷的眼窩,沉默地凝視著每一個闖入者。即便隔著幾十米,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已無聲漫溢而來。那不是單純的低溫,而是無數(shù)“告別”沉淀出的死寂,混雜著消毒水也無法掩蓋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腐朽氣息。林溪裸露的小臂瞬間爬滿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解剖樓……”她下意識地攥緊背包帶,指尖冰涼。
“嗯,善志樓。名字好聽吧?取自‘人無善志,雖勇必傷’?!睂W(xué)姐的語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不過我們都叫它‘那個樓’。勸你別好奇,晚上繞道走,那兒……”她故意壓低聲音,“不太干凈?!?/p>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在這時——
“讓讓。”
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毫無預(yù)兆地在側(cè)后方響起,不高,卻像冰棱墜地,瞬間刺破了周遭粘稠的空氣。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平鋪直敘。
林溪猛地轉(zhuǎn)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個身形挺拔的男生站在幾步開外。暮色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陰影,反而勾勒出近乎鋒利的輪廓。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千年寒潭,此刻正毫無波瀾地落在她臉上,仿佛穿透了她竭力維持的平靜表象,直抵內(nèi)里那隱秘的、對“異?!钡目謶帧?/p>
他穿著簡單的深灰色衛(wèi)衣和黑色工裝褲,手里拿著一個磨損嚴(yán)重的深褐色硬殼筆記本,封皮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起毛。林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胸前吸引——衛(wèi)衣拉鏈上掛著一枚古舊的黃銅羅盤掛飾,不過指甲蓋大小,卻在昏光下幽幽反光。
“沈碩學(xué)長!”學(xué)姐的聲音瞬間拘謹(jǐn)起來,帶著顯而易見的敬畏,“大三臨床的……那個,我?guī)律ニ奚帷!?/p>
沈碩的目光在林溪臉上停留了半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隨即移開,擦著她的肩膀走過。帶起的氣流卷動了空氣。濃烈消毒水味之下,林溪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陳舊氣息——像塵封千年的墓穴里朽壞的絲綢,又像深埋地底、沁透了陰寒的冰冷泥土。那股氣息鉆進(jìn)鼻腔的剎那,林溪的心跳毫無征兆地停滯一瞬,隨即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哇,那就是沈碩?”學(xué)姐等沈碩走遠(yuǎn),才夸張地拍了拍胸口,湊近林溪壓低聲音,“大三臨床的傳奇人物!智商高得嚇人,就是性子冷得像塊冰。聽說……”她神秘兮兮地環(huán)顧四周,“他家祖上是干那個的——看風(fēng)水的!懂吧?所以總神神叨叨的。不過人家專業(yè)課門門第一,教授都捧著,你沒事別招惹他?!彼屏肆窒蟊骋话?,“趕緊的,三號樓!”
三號樓的紅磚外墻在歲月侵蝕下斑駁不堪,如同生了丑陋的皮癬。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潮濕霉味、廉價消毒水和陳年灰塵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林溪又是一陣咳嗽。走廊狹長幽深,頭頂幾根老舊的熒光燈管接觸不良,滋滋啦啦地茍延殘喘,忽明忽滅。每一次閃爍,都將人影拉扯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如同在墻壁上跳著怪誕的死亡之舞。盡頭那扇通往樓梯間的防火門虛掩著,門縫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通往深淵的入口。
407宿舍在走廊最深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久未住人、混雜著灰塵和木頭腐朽的氣味涌出。四張上床下桌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靠窗的下鋪已堆滿行李。一個穿著緊身吊帶裙、妝容精致的女生正對著掛在床架上的小圓鏡描摹著鮮紅的唇線,聽見動靜,懶洋洋地回頭瞥了一眼。
目光像探照燈,毫不客氣地在林溪洗得發(fā)白的T恤、磨邊的牛仔褲和半舊的行李箱上掃過,眼神里淬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居高臨下的倨傲。
“王璐,”她紅唇一勾,算是打過招呼,聲音帶著一絲被香煙熏染過的慵懶沙啞,“以后就一個屋了?!闭Z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垃圾該如何分類。
另外兩張床還空著。林溪沉默地選了王璐對面的下鋪,開始整理自己寥寥無幾的行李。她能感覺到王璐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她樸素的衣物上舔舐。王璐補好妝,對著鏡子滿意地抿了抿唇,拎起一個鑲滿水鉆的小包,細(xì)高跟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噠、噠”聲,如同敲在頭骨上的喪鐘。
“我去隔壁串個門,你自便?!遍T在她身后“咔噠”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走廊那點昏黃的光線。宿舍瞬間陷入令人窒息的昏暗,只剩下窗外老樹枝葉被風(fēng)吹動的沙沙聲,以及頭頂燈管永不停歇的、如同垂死病人喉間嗬嗬作響的電流噪音。
絕對的安靜放大了所有細(xì)微聲響,也放大了心底那份如影隨形的不安。林溪揉了揉隱隱發(fā)脹的太陽穴,那里仿佛有根冰冷的針在緩慢刺入。她拿起洗漱用品,走向走廊盡頭的水房。
越靠近走廊盡頭,燈光越是暗淡稀薄,仿佛生命力正被盡頭的黑暗貪婪吸食。水房的門虛掩著,冰涼的金屬把手觸手生寒。就在林溪手指搭上把手,準(zhǔn)備推門而入的剎那—
滴答。
一聲清晰的水滴墜落聲從門內(nèi)傳來,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林溪的動作猛地僵在半空!一股沒來由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門!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直射下來,照亮一排排冰冷、沉默的不銹鋼水龍頭,反射著無機質(zhì)的、令人不適的冷光。空氣里彌漫著水汽和劣質(zhì)肥皂的味道??諢o一人。
然而,就在對面那面布滿水漬、污跡斑斑而顯得格外模糊的鏡子里——就在她身影的側(cè)后方,緊貼著門口的位置——清晰地映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輪廓極其扭曲,像是隔著沸騰的水波,又像是信號極差的電視畫面,邊緣不斷晃動、潰散,根本無法分辨衣著細(xì)節(jié),只能勉強看出一個站立的人形輪廓。它就那樣靜默地杵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凝視,沒有動作,卻散發(fā)出一種冰冷的、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絕對死寂。仿佛它本身就是死亡的一部分,凝固在鏡子的另一面。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感——比這棟老樓更古老、更幽深的氣息——正從那個模糊的輪廓中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猛地從林溪腳底板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jié)成冰!頭皮陣陣發(fā)麻,每一根頭發(fā)都似乎要倒豎起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視線,穿透了薄薄的鏡面,牢牢地、貪婪地黏在了她的后背上!那目光充滿了非人的怨毒與……饑餓!
她像被電擊般猛地扭過頭!
門口空空如也。只有走廊盡頭那點昏黃的光線斜斜地投射進(jìn)來,在地面拉出一道狹長、孤寂的光斑。水房門口除了冰冷的空氣,什么都沒有。剛才鏡中那駭人的景象,仿佛只是她高度緊張下產(chǎn)生的一個瞬間的錯覺。
但林溪知道,那絕不是錯覺!那種被冰冷目光死死鎖定的粘稠感覺,還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膚上,像一條濕冷的毒蛇纏繞著不肯離去。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棉質(zhì)T恤,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片冰涼的黏膩。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她死死捂住嘴才沒吐出來。
她強迫自己轉(zhuǎn)回頭,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勇氣,顫抖著再次看向那面布滿污跡的鏡子。
鏡子里,此刻只有她自己。一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微微扭曲,嘴唇失去了所有顏色,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還有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瞳孔深處是無法掩飾的、瀕臨崩潰的恐懼。那個模糊詭異的輪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就像投入死水的一塊石子,漣漪過后,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只有水龍頭,不知是哪一顆水珠終于掙脫了束縛,“滴答”一聲,在這死寂得如同墳?zāi)沟乃坷?,發(fā)出格外清晰、刺耳的聲響,如同倒計時的秒針。
林溪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撞開水房門,踉蹌著沖了出來,后背“砰”地一聲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門板上。她靠著門板,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腔劇烈起伏,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沖撞,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臨破碎的痛楚。走廊的燈光依舊在滋滋作響,忽明忽滅,將墻壁上那些搖曳的樹影扭曲成無數(shù)張牙舞爪、擇人而噬的怪物。
她扶著冰冷粗糙的墻壁,雙腿軟得像面條,幾乎是拖著身體挪回407宿舍門口。門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開了一條縫,王璐正斜斜地倚在門框上,雙臂環(huán)抱,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椟S閃爍的光線勾勒出她精致的側(cè)臉,那雙涂著濃黑眼線的眼睛,此刻正饒有興味地欣賞著林溪慘白如紙的臉色、被冷汗浸濕貼在額角的碎發(fā),以及那無法抑制顫抖的手指。
“喲,這么快就回來了?”王璐的聲音拖長了調(diào)子,慵懶中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戲謔,在寂靜的走廊里異常清晰。她鮮艷如血的紅唇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抹凝固的血痕,格外刺眼?!霸趺矗俊彼⑽⑼犷^,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近乎惡意的、洞悉一切的了然,“被水房的‘老朋友’嚇著了?”
林溪的呼吸驟然一窒,血液似乎再次凝固!她怎么會知道?!
王璐似乎很滿意林溪的反應(yīng),輕笑一聲,那笑聲像指甲刮過玻璃,鉆進(jìn)林溪的耳朵里。她側(cè)身讓開門口,語調(diào)輕飄飄的,卻像一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林溪的心臟,帶著一種宣告厄運降臨的冰冷與嘲弄:
“別怕,習(xí)慣就好。”
“歡迎來到醫(yī)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