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老檔案的赤烏年
福爾馬林的冰冷仿佛已滲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解剖樓那股特有的、混合著死亡與防腐劑的沉重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林溪推開407宿舍的門,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剛從冰窖里撈出來。水房鏡中那青灰色的鬼手、解剖課上蘇晚遺體頸部猙獰的傷口、以及那將她拖入民國停尸間幻境的冰冷力量,如同跗骨之蛆,在腦海中反復(fù)上演,每一次閃回都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戰(zhàn)栗。
宿舍里亮著暖黃的燈光,驅(qū)散了部分物理上的黑暗,卻絲毫無法溫暖她心底彌漫的寒意。
“喲,林大偵探回來了?”一個略帶刻薄的聲音響起。王璐正坐在書桌前對著鏡子描畫精致的眼線,頭也不抬,鏡子里映出她帶著一絲譏誚的嘴角,“這臉色,比善志樓里躺著的那幾位還難看。怎么,又去水房會你的‘老朋友’了?還是解剖課太刺激,把魂嚇丟了?”
林溪疲憊得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只想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她沉默地走到自己床沿坐下,冰涼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襟下的古玉。溫潤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心安,卻也讓她清晰地回憶起沈碩在水房門口那句低沉的警告——“根源未斷”。這四個字像冰冷的秤砣,把她的心一直往下拽。
“林溪,你還好嗎?”對床的李梅放下厚厚的《局部解剖學(xué)圖譜》,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臉上是真切的擔(dān)憂,“從解剖室出來你就不太對勁,教授讓你出去的時候,我看你都快站不住了。是不是低血糖?我這里有巧克力?!彼f著就從抽屜里摸索。
“謝謝李梅,我沒事,就是有點累,可能……有點不適應(yīng)?!绷窒銖姅D出一個笑容,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肯定是第一次見大體老師嚇的啦!”另一個室友張蕓一邊往臉上拍著爽膚水,一邊湊過來,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混合了恐懼和興奮的神秘感,“我跟你們說,我中午在食堂聽學(xué)姐們八卦,那個蘇晚老師,故事可邪門了!陳教授為她守了一輩子活寡,天天守著解剖樓……你們說,她的魂兒會不會真的……”她做了個飄來飄去的手勢,眼睛瞪得溜圓,“就附在她自己的……嗯,上面?”她不敢說“遺體”兩個字。
“張蕓!別胡說八道!”李梅立刻皺眉打斷,語氣嚴肅,“要尊重大體老師!他們是無言的良師,是為醫(yī)學(xué)進步獻身的!這種封建迷信思想要不得!”
王璐嗤笑一聲,終于放下眉筆,轉(zhuǎn)過身,雙臂環(huán)抱,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林溪:“尊重?尊重能讓你半夜不被鬼壓床?我看林溪這模樣,可不僅僅是‘不適應(yīng)’。喂,”她直勾勾地盯著林溪,“昨晚水房那邊乒乒乓乓的,宿管阿姨都驚動了。你跟沈碩學(xué)長……在搞什么名堂?別跟我說修水管,修水管用得著那么大動靜?還選在大半夜?”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跳到嗓子眼。她和沈硯的行動果然被注意到了!她強壓下慌亂,垂下眼簾,避開王璐審視的目光,聲音盡量平穩(wěn):“就是……水管爆了,水噴得到處都是,沈碩學(xué)長幫忙關(guān)總閥,弄出了點聲音?!边@個借口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水管爆了?”王璐拖長了音調(diào),顯然一個字都不信。她站起身,走到林溪面前,微微俯身,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帶著侵略性?!傲窒丛谑矣岩粓龅姆萆?,我提醒你,”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警告,“醫(yī)學(xué)院有些地方,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好奇心太重,小心把自己搭進去。沈碩?呵,他懂的那些東西,水更深!離他遠點,對你沒壞處?!彼脑捳Z像淬了冰的毒針,精準地扎在林溪最恐懼的點上,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什么。
宿舍里的空氣瞬間凝滯,只剩下張蕓緊張的吞咽聲和李梅不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林溪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將她包圍。王璐的警告絕非空穴來風(fēng),她似乎知道些什么,而且充滿了忌憚和……敵意?
就在這時,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溪,在嗎?”門外傳來沈碩那標志性的、低沉而平靜的聲音。
宿舍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王璐眼神一凜,迅速直起身,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難辨的情緒,隨即又恢復(fù)成慣常的譏誚。李梅驚訝地張了張嘴。張蕓則好奇地踮起腳尖向門口張望。
林溪深吸一口氣,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起身開門。
沈碩站在走廊昏黃的光暈里,依舊是那身簡單的深色衣褲,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間凝著一層化不開的霜寒,比平日更顯冷峻。他手里拿著那本磨損的筆記本,目光越過林溪,淡淡掃了一眼宿舍內(nèi)神色各異的三人,最后落在林溪蒼白疲憊的臉上。
“現(xiàn)在有空嗎?”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去圖書館古籍區(qū)。有些東西,需要你親自‘感應(yīng)’?!彼桃饧又亓恕案袘?yīng)”二字。
林溪立刻明白。是善志樓地下!是那個“病灶”!恐懼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想要撕開迷霧的沖動壓下。她毫不猶豫地點頭:“好,我跟你去。”
“古籍區(qū)?”李梅在后面小聲驚呼,“那個地方……又陰又潮,全是幾十年沒人碰的老檔案,聽說去年還有個學(xué)生晚上去查資料,結(jié)果……”她沒說完,但臉上的恐懼顯而易見。
王璐看著沈碩和林溪并肩離開的背影,眼神陰鷙,最終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猛地關(guān)上了自己的柜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夜色中的醫(yī)學(xué)院圖書館,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與燈火通明、人聲隱約的自習(xí)區(qū)主樓不同,存放古籍的側(cè)翼是一棟爬滿了深綠色爬山虎的老式磚樓。那些藤蔓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墨黑的色澤,層層疊疊,如同無數(shù)扭曲糾纏的手臂,貪婪地覆蓋了大部分墻體,只留下幾扇狹小的、裝著厚重鐵柵欄的窗戶,像巨獸緊閉的眼縫,透出里面一絲微弱而慘白的光。一股潮濕陰冷的、帶著植物腐敗氣息的風(fēng),若有若無地縈繞在樓體周圍,讓人皮膚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僅僅是站在樓前,林溪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推開厚重的、包著銅皮的橡木大門,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那是灰塵、霉菌、紙張朽壞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如同墓穴深處散發(fā)出的陰冷氣味混合體??諝庹吵矶?,吸進肺里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尾調(diào)。慘白色的節(jié)能燈管高懸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光線微弱而慘淡,僅僅能照亮下方狹窄的過道,兩側(cè)高聳入云的巨大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投下濃重得化不開的陰影,一直延伸到視線無法觸及的黑暗深處。
死寂。一種能吞噬心跳聲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死寂。只有兩人踏入時,腳下陳舊的木地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
“陳教授最近頻繁出入這里,”沈碩的聲音壓得極低,在這空曠死寂的空間里卻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目標是‘滬檔-靜安-戊’字頭的舊檔案,尤其是編號‘戊柒叁·赤烏紀事’的那份。他查閱時……狀態(tài)很不對勁?!彼麤]有具體描述,但林溪能想象那種被秘密和恐懼折磨的樣子。
沈碩帶著林溪在由書架構(gòu)成的、迷宮般的狹窄通道中穿行。書架上的書籍大多蒙著厚厚的灰塵,書脊破損,字跡模糊。越往里走,光線越暗,霉味和那股陰冷的墓穴氣息越濃??諝夥路鹉塘?,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阻力。林溪感覺胸口發(fā)悶,古玉的溫度似乎在緩慢下降。
最終,他們在兩排標著【滬地志異·散佚】與【寺觀舊檔·未編目】的巨大書架之間,一個極其偏僻、幾乎被遺忘的角落停下。這里的霉味濃重得令人作嘔,書架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蛛網(wǎng),如同掛滿了灰白色的喪幡。光線在這里吝嗇到了極點,僅能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沈碩蹲下身,拂開地面堆積的灰塵和碎紙屑,露出一個嵌入地面的、不起眼的生銹鐵皮柜。柜門緊鎖,掛著一把老式的銅鎖,鎖身布滿綠銹。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布滿細密刻痕的青銅鑰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柜門被拉開,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陳年水腥、鐵銹和紙張深度腐爛的怪味洶涌而出,嗆得林溪一陣咳嗽。沈碩屏住呼吸,從柜子深處,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個厚牛皮紙檔案袋。
袋子本身仿佛承載著沉重的歲月,顏色是令人壓抑的灰敗,邊緣磨損得如同被鼠嚙蟲蛀過,脆弱不堪。袋面上,用褪色發(fā)褐的墨汁,寫著幾行模糊不清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滬檔-靜安-戊柒叁·赤烏紀事】。那墨色,在昏暗光線下,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暗紅。
就在沈碩的手指觸碰到檔案袋粗糙表面的瞬間——
“滴答……”
那熟悉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水滴墜落聲,毫無征兆地、極其清晰地在林溪的左耳后方響起!冰冷粘稠的氣息仿佛直接噴在她的耳廓和頸側(cè)皮膚上!
林溪渾身汗毛倒豎,血液瞬間凍結(jié)!她猛地回頭!身后只有深不見底的書架通道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空無一人!
沈碩的動作瞬間凝固!他像一頭感知到致命威脅的猛獸,全身肌肉繃緊,眼神銳利如淬火的刀鋒,瞬間掃視四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右手已閃電般探入口袋,扣住了那枚符文銅錢。死寂的古籍區(qū),除了他們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再無其他聲音。但那水滴聲帶來的、如同毒蛇舔舐般的冰冷觸感和粘稠回響,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感官上!更糟糕的是,林溪胸口的古玉,驟然變得如同極地寒冰般刺骨一股強烈的、被無數(shù)充滿惡意的視線從黑暗中窺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瞬間將她籠罩!
“它…在這里!”林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撲過去緊緊抓住沈硯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沈碩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驚疑,眼神中閃過一絲決斷。“先看這個!”他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再猶豫,迅速而果斷地扯開了檔案袋上同樣脆弱發(fā)黃的棉線封口。
一股更濃烈、更怪異的混合氣味涌出——陳腐紙張、深埋泥土的腥氣、淡淡的血腥,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靈魂燒焦后的焦糊味。他抽出里面僅有的幾頁發(fā)黃發(fā)脆、邊緣蜷曲如同枯葉的宣紙。紙張的脆弱程度,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化為齏粉。墨跡多有暈染、褪色。
他將其中的一頁鋪在旁邊一張布滿灰塵和不明深色污漬的舊木桌上,借著慘白燈光勉強辨認。上面是用端正卻透著一股僵硬感的小楷書寫的記錄:
【赤烏十年,吳地大疫,滬瀆尤甚。十室九空,哀鴻遍野。有西域沙門康僧會者,持咒東來,駐錫靜安,設(shè)無遮大悲壇,意欲禳解災(zāi)癘,超度亡魂。然法事方啟,地脈忽作龍吟虎嘯之悲鳴!寺后古井,本清冽甘泉,陡然涌沸如湯!其水色轉(zhuǎn)濁黃,粘稠若膿,腥穢之氣彌天塞野!嗅之者,無不心神渙散,如墜冰窟,魂魄幾欲離體飛散!僧會大駭,面如金紙,跌坐于地,顫聲疾呼:“此非泉涌!此乃‘黃泉之眼’將開!幽冥穢氣倒灌人間矣!大禍!大禍臨頭!”】
文字描述的恐怖景象讓林溪的心臟狂跳不止,仿佛那腥穢的黃泉之水正從字里行間漫溢出來。
沈碩的手指指向下一行,那墨跡的顏色明顯比其他地方更深沉,甚至隱隱透著一股不自然的、仿佛滲入紙纖維的暗紅:
【值此危殆存亡之秋,僧會自懷中貼肉處取出一物。乃一赤紅寶珠,大如龍睛,光華內(nèi)蘊,觸手溫潤而熾烈!僧會言,此乃‘川潢珠’,朱雀神君涅槃時遺落塵世之神物,蘊至陽至正之氣!遂以畢生修為催動,寶珠光華大盛,如旭日初升!僧會合十誦咒,將珠奮力投入沸騰污濁之井口!珠落剎那,光華沖霄漢,映徹半邊天宇如血!濁泉立止,腥穢之氣頓消!然!??!珠落井底瞬間,異變陡生!井壁千年青石,竟發(fā)出不堪重負之悲鳴,轟然崩裂!裂紋深處,赫然顯出一幅——】
后面的文字,被一大片深褐近黑、如同濃稠污血徹底干涸凝固的痕跡完全覆蓋!那污漬面積之大,幾乎占據(jù)了剩余紙面,邊緣猙獰扭曲,只能隱約看到污漬最邊緣,殘留著幾個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卻依然能感受到其詭異扭曲形態(tài)的筆畫,像是……某種被強行中斷的、古老而邪異的符文末端?
“川潢珠……黃泉之眼……”林溪喃喃自語,胸口的古玉冰冷刺骨,仿佛在與紙頁上記載的恐怖遙相呼應(yīng)。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觸碰那片污漬之下,試圖感知那被掩蓋的真相。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那片冰冷粘膩的污漬邊緣時——
“呼——!”
檔案袋里,一張之前未被取出的、折疊著的紙頁,竟無風(fēng)自動!嘩啦一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抖開,自行翻卷著飄落在桌面上,正好蓋在那片血污之上!
這張紙上沒有任何文字!只畫著一幅用暗紅近黑顏料勾勒的、線條粗陋卻透骨邪異的圖畫:
一個巨大、深不見底的豎井!井壁扭曲變形,布滿蛛網(wǎng)般密密麻麻的裂紋!井口上方,畫著幾個肢體扭曲變形、表情極度驚恐絕望、正被無形巨力瘋狂拖拽下去的小人!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在井壁那些猙獰的裂紋之中,赫然伸出了數(shù)只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烏黑的青灰色鬼手!它們正死死抓住那些墜落的小人!
這幅畫透出的邪異、痛苦和純粹的惡念,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入林溪的腦海!
“??!”林溪倒抽一口冷氣,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滋啦——!?。?/p>
仿佛是對這恐怖圖畫的回應(yīng),頭頂那盞本就慘白的節(jié)能燈管,猛地爆出一連串刺眼奪目的電火花!隨即發(fā)出一聲垂死般的尖鳴,燈光開始以令人眩暈的頻率瘋狂明滅閃爍!整個古籍區(qū)瞬間陷入一片光怪陸離、鬼影幢幢的恐怖地獄!
在瘋狂閃爍、忽明忽暗的慘白光線中:
身邊那些沉默的、高聳的書架,投下的陰影如同活過來的巨大黑色觸手,瘋狂地扭曲、拉長、舞動!
空氣中彌漫的灰塵仿佛變成了飄蕩的灰白色幽靈!
最恐怖的是,桌面上那張剛剛飄落的、描繪著黃泉井與鬼手的圖畫!在閃爍的光線下,那井口仿佛變成了一個旋轉(zhuǎn)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渦!而那些青灰色的鬼手……正緩緩地、一寸寸地……從紙面上探了出來!指尖的烏黑仿佛能滴下粘稠的黑暗!
“小心!”沈碩瞳孔驟縮,厲喝一聲,一把將林溪狠狠拽向自己身后!
同時,他手中那枚早已準備好的、邊緣刻滿細密符文的古銅錢,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微弱的金色光暈,閃電般射向那張邪異的圖畫!
“嗤——!”
一聲如同滾燙烙鐵按在新鮮皮肉上的瘆人輕響在死寂中炸開!銅錢精準地釘在了圖畫中央的漩渦位置!接觸點瞬間冒起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焦糊、腥臭和硫磺味的黑煙!那幾只探出的鬼手影像如同被灼燒般發(fā)出無聲的尖嘯,林溪在精神層面感受到一股怨毒的沖擊,劇烈地扭曲、痙攣著,飛快地退縮回井壁的裂紋之中!頭頂瘋狂閃爍的燈光也如同被掐住脖子般,驟然穩(wěn)定下來,恢復(fù)了那微弱而慘淡的光芒。
一切仿佛又恢復(fù)了死寂。只有銅錢下那張圖畫中央留下了一個焦黑的圓形印記,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
“不止這個……”沈碩的聲音帶著一絲喘息和更深的凝重,他沒有收回銅錢,目光死死盯著檔案袋,“還有東西……被‘它’刻意藏在這里,或者……被‘它’污染了!”
他小心地撥開檔案袋里剩余的碎紙片和灰塵,手指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涼的物體。他將其緩緩抽了出來。
那是一本沒有封面、用深褐色牛皮繩粗糙捆扎的線裝書冊。書冊的材質(zhì)極其詭異——暗黃色,薄如蟬翼卻異常堅韌,觸手冰涼滑膩,帶著一種非皮非紙的奇異質(zhì)感,在慘白燈光下隱隱流轉(zhuǎn)著極其微弱的、如同陳舊骨器般的暗啞光澤。書頁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粗暴撕扯過。整本書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古老塵埃與怨念混合的氣息,與檔案袋的腐朽味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不安。
“這是……”林溪看著那本書,胸口冰涼的古玉突然傳來一陣微弱卻持續(xù)的悸動,仿佛在警示,又仿佛……在共鳴?
沈碩眉頭緊鎖,小心翼翼地解開牛皮繩。書頁自行松散開來。里面的內(nèi)容讓兩人呼吸一窒!
書頁的材質(zhì)與封面一致,同樣是那種詭異的暗黃色薄片。上面用一種介于墨黑與深褐之間、色澤極其黯淡的顏料,書寫著密密麻麻的、極其古老、形態(tài)奇詭如蟲鳥篆的文字!這些文字林溪一個也不認識,但僅僅是目光掃過,就感到一股浩瀚、蒼涼、同時又帶著某種沉重枷鎖感的氣息撲面而來!文字間,還夾雜著一些用同樣黯淡顏料繪制的、結(jié)構(gòu)異常復(fù)雜精妙的符文,這些符文隱隱與沈碩銅錢上的刻痕有幾分神似,卻更加玄奧深邃。
“這不是近代的東西……這文字……比篆籀更古!”沈碩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像是……上古巫覡的某種密文?”
他嘗試翻動書頁。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些古老奇詭的文字和符文,在慘白燈光下,竟然如同水中的倒影般,開始變得模糊、搖曳、淡化!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而當沈碩稍微移動書本,改變光線角度,或者林溪凝神想要仔細辨認某個符文時,那些字跡又頑強地浮現(xiàn)出來,但位置似乎發(fā)生了微妙的偏移,或者形態(tài)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改變!
“它在動?……不,是……看不清?記不???”林溪感到一陣眩暈,明明眼睛看到了,但那些文字和符文的細節(jié),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紗隔絕,無法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這種感覺極其詭異和挫敗。
沈碩迅速翻到后面幾頁。后面的內(nèi)容更加驚人。不再是密文,而是用一種稍晚近(但仍屬古體)、卻充滿痛苦扭曲筆觸的文字,夾雜著大量狂亂涂鴉和重復(fù)的、用血一般暗紅色顏料寫就的“恨”字,覆蓋在那些古老符文之上。這些字跡仿佛是一個后來者在極度癲狂的狀態(tài)下,強行刻寫上去的:
> ……詛咒!永世的詛咒!康僧會!虛偽的禿驢!以吾等生魂為祭……永鎮(zhèn)黃泉眼!烈火焚魂之痛……日日夜夜……
> ……川潢珠?朱雀遺寶?哈哈哈!是鎖!是烙鐵!灼燒吾等殘魂……痛徹心扉!
> ……井壁裂……門現(xiàn)……那后面……是……是……(大團狂亂涂鴉覆蓋)
> ……恨!恨天!恨地!恨諸天神佛!恨這無情人間!……待吾掙脫此枷……血……需要血……生魂……更多的……
這些充滿無盡怨毒和痛苦的文字,與書頁本身散發(fā)的那種古老、浩瀚、略帶枷鎖感的氣息格格不入,如同污穢的膿血玷污了神圣的碑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當林溪試圖閱讀這些怨毒文字時,那些覆蓋其下的、原本模糊的古老符文,似乎微微亮起極其微弱的光芒,將怨毒文字壓制得更加扭曲黯淡,仿佛兩種力量在書頁上無聲地對抗!
“這本書……本身是一件法器!一件極其古老、用于鎮(zhèn)壓或記錄的法器!”沈碩眼中精光爆射,瞬間明白了關(guān)鍵,“寫這些怨毒文字的‘東西’,是被封印者!它無法損毀這本書,只能用自己的怨念污穢它!而這本書的真正價值,在這些被掩蓋的古老符文上!這可能是……當年參與封印黃泉眼的高人留下的手札或陣圖!記載著關(guān)于川潢珠、黃泉眼乃至那扇‘門’的核心秘密!”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兩人心神劇震!如果能解讀這些古老符文……
然而,就在沈硯試圖用銅錢的金光去激發(fā)那些古老符文,使其更清晰顯現(xiàn)時——
“滴答……滴答……滴答……”
那催命符般的水滴聲,驟然變得密集無比!不再是耳后,而是仿佛從四面八方、從書架深處、從頭頂?shù)奶旎ò濉⑸踔翉乃麄兡_下的地板縫隙中同時響起!匯成一片令人瘋狂的粘稠回響!
轟!
頭頂?shù)臒艄軓氐紫?!絕對的黑暗降臨!同時,一股比之前更陰冷刺骨、帶著濃烈血腥和福爾馬林味的狂風(fēng)憑空卷起!黑暗中,那本“鬼書”被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書頁上那些怨毒的血色“恨”字,竟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在絕對的黑暗中亮起了幽幽的、不祥的暗紅色光芒!而光芒映照下,書架底部濃重的陰影里,無數(shù)只青灰色的鬼手爭先恐后地探出,抓向他們的腳踝!
“走!”沈碩厲喝,一手緊緊抓住林溪的手腕,另一手抓起那本在狂風(fēng)中劇烈翻動、古老符文與怨毒血字交替閃現(xiàn)的“鬼書”,憑著記憶和直覺,朝著認定的方向猛沖!
一陣陰冷刺骨的、帶著濃烈土腥和血腥味的狂風(fēng)毫無征兆地憑空卷起!黑暗中,只聽見書頁被瘋狂翻動的“嘩啦啦”巨響,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同時哭嚎!那本攤開的“鬼書”被風(fēng)吹起,書頁上那描繪著黃泉井與鬼手的恐怖圖畫,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亮起了幽幽的、慘綠色的磷光!井中的鬼手影像劇烈地扭動著,似乎要掙脫紙面的束縛!
“走!”沈碩低喝一聲,緊緊抓住林溪的手腕,憑著記憶朝著入口的方向疾沖!
然而,剛沖出幾步,沈碩的腳步猛地頓??!
“不對!”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難以置信。
林溪的心臟狂跳,借著那鬼書圖畫上幽幽的磷光,勉強看清了周圍——他們明明朝著入口方向跑,但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一排排本應(yīng)甩在身后的、布滿灰塵的古老書架!通道幽深,通向更深的黑暗,完全不是來時的路!
“鬼打墻!”林溪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恐怖的詞語!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
“抓緊我!別松手!”沈碩的聲音異常沉靜,但林溪能感覺到他握著自己手腕的力道大得驚人。他迅速從口袋里摸出那枚邊緣刻滿符文的古銅錢,但沒有立刻使用,而是將其扣在掌心,另一只手快速掐算著,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計算方位。
周圍的環(huán)境變得更加詭異。溫度急劇下降,呵氣成霜。那本懸浮在空中、散發(fā)著慘綠磷光的“鬼書”如同一個邪惡的燈塔,書頁上鬼手的影像扭動得更加瘋狂。更可怕的是,在書架投下的、濃得如同墨汁的陰影里,開始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無數(shù)指甲在刮撓木頭!緊接著,一只、兩只……數(shù)只與圖畫上一模一樣的、枯瘦青灰、指甲尖利的鬼手,緩緩地從書架底部的陰影中探了出來,摸索著伸向他們!
“這邊!”沈碩似乎終于算定了方位,拉著林溪猛地朝一個看似是死角的書架側(cè)面沖去!那里只有冰冷的墻壁。
林溪驚恐地睜大眼睛!要撞墻了!
就在即將撞上墻壁的瞬間,沈碩將扣著銅錢的手猛地按向墻壁上的一塊顏色略深的磚石,同時口中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有力的清叱:“離九,景門,開!”
嗡——!
銅錢上的符文驟然亮起微弱的金光!那塊被按住的磚石仿佛水波般蕩漾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破碎!
冰冷的墻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條通往入口的、熟悉的狹窄通道!通道盡頭,那扇包著銅皮的橡木大門隱約可見!
“跑!”沈碩拉著林溪,毫不猶豫地朝著大門方向全力沖刺!身后,那窸窣的刮撓聲和鬼書磷光瞬間暴漲,仿佛被激怒,無數(shù)鬼手從陰影中蜂擁而出,帶著濃烈的怨毒氣息,瘋狂地抓向他們逃離的背影!
林溪用盡全身力氣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能感覺到冰冷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的后頸!
就在一只青灰色的鬼手即將抓住林溪散落的發(fā)絲時——
“砰!”
沈碩猛地拉開了厚重的橡木大門!外面走廊昏黃的光線如同救贖般傾瀉而入!
兩人踉蹌著沖出了這噩夢般的古籍區(qū)!沈碩反手用力將大門死死關(guān)上!
“哐當!”一聲巨響,隔絕了門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磷光、刮撓聲和濃烈的血腥腐朽氣息。
林溪背靠著冰冷的銅門,劇烈地喘息著,渾身脫力,幾乎要癱軟下去。沈碩也單手撐住墻壁,胸膛起伏,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剛才那番強行破開鬼打墻的消耗顯然極大。
驚魂未定,林溪的腦海中卻清晰地烙印下那本“鬼書”上觸目驚心的內(nèi)容——獻祭、生魂填井、灼魂蝕骨的赤珠、井壁后的詭異壁畫和……那扇通往更深地獄的石門!
“看到了嗎?”沈碩的聲音帶著喘息后的沙啞,卻異常沉重。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直視著林溪因極度恐懼和劇烈奔跑而失神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探究或指引,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那口井,那些被獻祭者的怨念,還有那扇門……這不僅僅是善志樓地下的‘病灶’!靜安寺的黃泉井,善志樓地下的東西,甚至這圖書館古籍區(qū)的邪異……它們都指向同一個源頭!一個被強行掩蓋、卻因某種原因而開始松動的恐怖存在!那撕裂的怨氣、腐朽的福爾馬林味……都是它滲透出來的‘膿血’!”
劫后余生的林溪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直困惑自己的,“你為什么要主動幫我?”
沈碩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壓下翻騰的氣血,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guī)湍?,林溪,不是因為你特殊,也不是因為什么惻隱之心。是因為這東西已經(jīng)醒了!它在貪婪地吸食著怨氣,侵蝕著地脈,污染著陰陽的界限!放任下去,這座醫(yī)學(xué)院,乃至這座城市,都可能淪為它的祭品!沈家……祖祖輩輩背負的職責(zé),就是看守這些被遺忘的‘傷口’,阻止它們潰爛,阻止陰陽的傾覆!而現(xiàn)在,”他目光灼灼地落在林溪緊緊攥著胸口古玉、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你和這塊玉,是唯一能深入‘傷口’、‘觸碰’到核心真相的存在!找到‘川潢珠’的線索,弄清楚赤烏年黃泉井最后那幅被污血掩蓋的壁畫到底是什么,那扇門又通向何方,是阻止它的唯一希望!時間……不站在我們這邊了?!?/p>
冰冷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再次將林溪淹沒,但這一次,在這刺骨的恐懼之下,沈碩話語中揭示的恐怖真相和那份沉重的、關(guān)乎無數(shù)人生死的責(zé)任,如同古籍區(qū)黑暗中伸出的鬼手,也牢牢地、無可逃避地攫住了她的靈魂。她不再僅僅是被追逐的獵物,她被迫站在了深淵的邊緣,手中握著唯一可能照亮黑暗的火種——盡管這火種微弱,且可能引火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