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頭依舊毒辣,像是把盛夏最后的余威狠狠潑灑下來,滾燙地親吻著明德大學校園里每一寸喧囂的土地。
正午,空氣凝滯,裹著草木蒸騰的熱浪和遠處建筑工地的灰塵,沉甸甸地壓在人身上。
俞小舟在正門那巍峨聳立的巨大石質(zhì)拱門下站定,額頭的汗珠匯成細流,順著漲得通紅的臉頰和頸側(cè)蜿蜒滾下,留下黏膩的軌跡。
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質(zhì)T恤,前胸后背早已暈開兩片更深的濕痕,緊緊貼在皮膚上,悶熱難當。
她松開一只攥得發(fā)白的手,行李箱的金屬拉桿沾滿了汗?jié)瘢诠饩€下微微泛著刺目的光。
空出來的手,無措地在同樣黏膩的褲縫上蹭了又蹭,卻怎么也擦不去掌心的汗水和微微的顫抖。
每一次呼吸都吸滿了灼人的熱度,喉嚨里干澀得發(fā)緊。
抬起頭,目光越過喧囂嘈雜、扛著大包小裹的人群,仰視著正門上方橫亙的、巨大而厚重的金屬校名牌匾。
“明德大學”——四個遒勁有力、光芒流轉(zhuǎn)的燙金大字,在灼目的陽光下折射出逼人的光華。
那光暈模糊了邊緣,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可每個筆畫都像刻刀劃過的痕跡,帶著沉甸甸的實質(zhì)感,深深撞進她的心底。
小城舊車站灰撲撲的牌子,高中教室墻上褪色的勵志標語……那些記憶中的標識,瞬間被這耀眼的輝煌撞得支離破碎。
心里那點小兔子亂撞的悸動混雜著面對龐然巨物般的不安和渺小感,驟然被放大了數(shù)倍。酸澀混雜著一點眩暈,悄悄爬上眼眶。這里不再是她熟悉的那方小小天地,這里是明德,她無數(shù)個日夜憧憬的未來。
就在她感到胸腔里那顆心臟快要承受不住這雙重壓力,幾乎被無措和孤立感徹底攫住的瞬間——
“嘿!愣在這兒給校牌子當人肉模特呢?曬魚干也沒你這么敬業(yè)吧?”
一個清脆響亮、帶著點微微沙啞的嗓音,帶著撲面而來的灼灼熱氣和無法忽視的勃勃生機,破開層層疊疊令人窒息的空氣,蠻不講理地撞了進來。
俞小舟下意識地,帶著幾分受驚小獸般的慌亂,猛地回頭。
撞進眼簾的,是一雙笑得彎成新月般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扎著高得幾乎要躥到太陽穴去的利落馬尾,被汗水浸透的深栗色發(fā)絲有幾縷不服帖地黏在光潔飽滿的額角和麥色的頸側(cè)。
陽光在她臉上跳躍,清晰地映著鼻梁上一顆極小的、俏皮的褐色小痣。
寬大的白色純棉T恤,領口已被汗水洇濕出一圈深色。
同色的運動短褲下,一雙被正午的太陽精心烘焙過的小麥色長腿筆直地戳在地上,小腿肌肉線條流暢有力,沾滿了灰黃的塵土和草屑,腳下一雙舊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仿佛剛剛跋涉過千山萬水。
這不是溫室里的花朵,是潑辣辣、坦蕩蕩生長在陽光下的野草。
俞小舟腦海里瞬間閃過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比喻。
女孩沒有半點初次見面的生疏和試探,那雙明亮含笑的眼睛大大方方地在俞小舟身上溜了一圈,目光最后精確地落在俞小舟因為過分用力握著行李箱拉桿而微微發(fā)紅、甚至有些破皮的右手虎口上——剛才擁擠時被旁邊一個男孩巨大的登山包側(cè)袋粗糙的扣環(huán)狠狠刮了一下,留下一道紅腫微凹的印子,此刻正火辣辣地痛著。
“嘖,”女孩眉頭短促地蹙了一下,不是嫌惡,而是一種“怎么搞成這樣”的痛惜,“你這兩只手,演苦情戲呢?”她說著,動作快得讓俞小舟完全來不及反應。
只見她麻利地彎腰,左手猛地按住自己右邊手肘關節(jié)下方靠外側(cè)的地方——那里赫然也貼著一塊邊緣已經(jīng)翻卷、顏色變深、幾乎要和皮膚融為一體、顯然已經(jīng)用了不止一天的舊創(chuàng)可貼。
她兩根手指捏緊邊緣,毫不留情地“刺啦”一聲,利落地把那塊舊創(chuàng)可貼撕了下來。
動作太大,扯得她自己微不可察地皺了下鼻子。
俞小舟的“不……”字剛在舌尖滾了半圈,那女孩已經(jīng)兩步跨到她身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汗水和陽光混合的氣息,不容抗拒。
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詢問,女孩只是不容置疑地輕輕抓住俞小舟發(fā)紅的手腕,她指尖的熱度幾乎有些燙人。
“老實點!新生的手,開局就負傷,多晦氣!”女孩語氣里帶著點玩笑的霸道。
那剛從她自己手肘上撕下來的舊創(chuàng)可貼,帶著溫熱的、微微黏膩的汗?jié)n,甚至邊緣還沾著一點點暗紅色的血跡凝固的小點子,就這樣,被精準地按在了俞小舟虎口那片刺目的紅腫上。
女孩下手很穩(wěn),指腹溫熱而有力,把那塊形狀已經(jīng)不太規(guī)則的粘性膠布按得妥妥帖帖。
布質(zhì)的膠面緊貼著火辣辣的傷口,帶來一種粗糲又奇異的貼合感,一絲涼意和陌生的保護瞬間覆蓋了之前的灼痛。俞小舟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對方牢牢地握住。
“別動,”女孩低頭,專注地撫平創(chuàng)可貼邊緣的褶皺,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她眼前撲閃了一下,語調(diào)卻依舊輕松,“這東西在我胳膊上賴兩天了,挺皮實,現(xiàn)在歸你?!?/p>
貼好后,她才松開俞小舟的手腕,抬頭咧開嘴笑了。
那是一口整齊得晃眼的白牙,笑容極其富有感染力,像正午的陽光般晃人眼,帶著山呼海嘯席卷一切陰霾的力量。
“行了!封印完成!這玩意兒自帶我的好運buff加成,保管你在明德橫著走三天不受傷!”
俞小舟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右手,那塊帶著別人體溫和戰(zhàn)損痕跡的創(chuàng)可貼,牢牢地蓋住了傷口,也奇異地蓋住了方才所有的不安和無措。
掌心滲出的汗又讓它多添了幾分實在的黏膩感。
一種奇異的暖流,沿著手臂悄悄地向上蔓延,沖淡了最初的尷尬和無措,喉嚨仿佛被什么溫熱的東西堵著。
“謝…謝謝你?!甭曇粲行┌l(fā)干,帶著初離故土的怯懦口音。
“謝個啥!”女孩豪氣地一揮手,指尖差點掃到旁邊經(jīng)過的行人,引得那人側(cè)目,她卻渾不在意,“你這大包小裹的,一看就是新鮮出爐的小學妹,對吧?哪個系的?”她說著,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俞小舟另一只手里捏著的、已經(jīng)被汗浸得有些發(fā)皺的錄取通知書袋子上。
俞小舟慌忙將袋子攤平了些,小聲回答:“計、計算機系?!?/p>
“哈!”女孩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猛地一拍自己大腿,聲音又拔高了幾度,引得周圍幾個扛行李的男生頻頻回頭,“這叫什么?這叫天選室友??!緣分擋都擋不??!”她興奮地原地跳了一下,那把利落的高馬尾也跟著活潑地甩動。
“快!宿舍樓單子掏出來瞅瞅!”
俞小舟被她這份過于直接和澎湃的熱情弄得有些發(fā)懵,下意識順從地在隨身背包里摸索。
印著紅章的宿舍分配單,在顛簸的旅途中更是被揉成了可憐巴巴的一小團,帶著她手心的汗?jié)瘛?/p>
“嘖,梅園三號!”女孩一把將那團紙拿過去,手指利索地捻開褶皺,目光精準地捕捉到關鍵信息,眉頭先是一揚,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混合了夸張的驚訝和十足幸災樂禍的笑容。
她抬起頭,沖著還有些懵的俞小舟眨了眨眼,像要宣布什么重大秘密般壓低了一點點聲音,但那清脆爽利的特質(zhì)絲毫未減:“同學!正式歡迎你加入‘鬼屋’404!這地方,那可真是……大大大大大名鼎鼎!”
她故意拖長了尾音,眼睛里閃爍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光芒,“嘿嘿,去年這個時候,全樓都能聽見她們慘叫——那場面,一窩老鼠精演《生化危機》呢!嘖嘖嘖,三個學姐抱頭鼠竄哭爹喊娘逃命的英姿,至今還在梅園廣為傳頌!據(jù)說當晚她們的行李箱都是直接扔出窗外的!”她邊說邊做了個夸張的飛拋動作,“行李落地‘咣當’一聲!緊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有老鼠啊——’!那音浪,差點沒把隔壁二食堂的玻璃窗集體送走!”
女孩繪聲繪色的描述,配以眉飛色舞的表情,讓俞小舟腦海里瞬間炸開一個雞飛狗跳、尖叫聲劃破夜空的混亂畫面。
方才那點因?qū)Ψ綗崆槎a(chǎn)生的暖意驟然被一股寒氣取代。
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咽了口口水,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背包帶子,指節(jié)泛白。
“老…老鼠?”
“怕什么!”女孩看著她瞬間煞白的小臉,大笑起來,笑聲清亮得幾乎要穿透悶熱的空氣,“都一年多前的老黃歷啦!嚇唬新同學的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罷了!”
看到俞小舟那副心有余悸、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模樣,她這才心滿意足地收起促狹的笑容,帶著點安撫地拍了拍俞小舟單薄的肩膀。
接觸的瞬間,俞小舟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手臂傳來的微熱與飽含生命力的結實觸感。
女孩很自然地一把抓過了俞小舟手中那個沾滿了污漬的黑色帆布行李箱拉桿。
“走!學姐帶你開荒副本去!見識見識咱們未來的革命根據(jù)地!”她大手一揮,拖著箱子就邁開長腿,動作干脆利落得如同卷起了一陣風。
“對了,差點忘了!”女孩忽然頓住腳步,回頭,那張充滿生機的、帶著汗?jié)n的臉在陽光下燦爛得像一顆飽滿多汁的果實。
“我叫程曉菲,比你早來這地方一年,計算機系老油條一根!”
她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灼人的熱度,直直望進俞小舟怯生生的眼底。
“從今天起,咱倆就是一個‘窩’里的戰(zhàn)友了!”
“鬼屋……404?”
“對!”程曉菲大笑著,拖長了語調(diào),尾音在熱風中肆意跳躍。
程曉菲大步流星地在前方開路。
她步履輕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開辟力,在人流和行李的縫隙間穿梭自如,宛如一尾靈活的紅鯉。
她時而敏捷地側(cè)身避開匆匆的行人,時而在狹窄處單手提箱躍過地上的水洼,動作干凈利落,連呼吸都不帶明顯起伏。
那把高馬尾在她腦后跳躍,與周圍略顯倦怠沉悶的空氣格格不入,活脫脫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俞小舟緊緊跟隨著這團火焰,幾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后面小跑。
程曉菲的步伐太快,太堅定,讓她原本虛浮的腳步也跟著莫名踏實起來。偶爾踩到濕滑的青苔,踉蹌一下,目光落在前面那道永遠精神抖擻的背影上,仿佛又汲取了一點站穩(wěn)的力量。
程曉菲似乎對校園里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她像個最優(yōu)秀的導游,聲音穿透午后黏稠的空氣,清晰地落到俞小舟耳中。
“……喏!瞧那邊!那棟頂上帶著綠色玻璃幕墻怪獸的,就咱圖書館!”
程曉菲抬起手臂,指尖遙遙指向遠處一座頗為氣派的現(xiàn)代建筑,側(cè)臉線條因為激動而繃緊,“別被它外面那堆玻璃唬住,里面才叫刺激!尤其期末復習月,搶座,嘿!那可是明德特色保留項目,絕對能入選‘當代大學生行為藝術大賞’!見過早上五點半圖書館門口排的長隊沒?蜿蜒曲折,人頭攢動,跟春運搶火車票似的!關鍵還有人自帶行軍床來占位,夸張吧?更有意思的,有人專門靠半夜替人排隊‘代搶座’發(fā)家致富了!去年就抓了一個‘座霸’,名下居然有十七個VIP常座!他拿個平板,屏幕上是實時更新的座位地圖和預訂系統(tǒng),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指揮前線作戰(zhàn)呢!”
俞小舟順著她的指向望去,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正午刺目的陽光,像一塊燒灼的烙鐵燙在眼底。
她想象著深夜排隊的場景,緊張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鏡。
那畫面離她熟悉的高中生活太遠,帶著一種充滿壓力感的真實。
鏡片上沾染的汗水模糊了視線里的圖書館,卻模糊不了程曉菲口中那個充滿硝煙的世界。
經(jīng)過一片郁郁蔥蔥的桂樹林,馥郁甜膩的花香被蒸騰的地氣和人群汗味裹挾著撲面而來。
“憋著點氣兒!過了這片‘甜蜜陷阱’就好!食堂快到了!”
程曉菲夸張地扇了扇鼻子前面的空氣。
很快,三棟看起來年齡和風格都迥異的建筑出現(xiàn)在視野里。
“一食堂!”程曉菲指著最左邊一棟白色整潔的新樓,“白米飯,管飽,味道…嗯,也管飽!”她聳聳肩,語氣微妙。
中間一棟外墻貼著陳舊暗紅色瓷磚的老樓。
“二食堂!”這回她的語氣明顯明朗上揚,甚至帶著點炫耀,“你學姐我這一年沒餓死,全靠它續(xù)命!尤其是二樓靠西窗口那個瘦高師傅,刀工絕了!魚片切得溜薄,麻辣香鍋的配菜給得賊實在!別去錯了,就找他!跟他混熟了,打飯勺都不帶抖的!秘訣?”
她得意地回頭對俞小舟眨眨眼,“每次去都夸他幾句手藝好,夸得他不好意思抖勺!”
她的目光移向最右邊那棟灰撲撲的、采光似乎也不太好的平房式建筑,表情瞬間變得凝重嫌棄,像是在看什么垃圾回收站。
“至于這尊‘大神’——”她撇著嘴,拖長了音調(diào),“三!食!堂!敬!而!遠!之!”她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聽好了,是‘遠之’!離它越遠越好!傳說里面有道鎮(zhèn)堂名菜:‘仰望星空’!哈!名字夠玄乎吧?實質(zhì)就是硬邦邦、死咸死咸的炸魚干,死不瞑目地戳在泥糊糊狀的爛土豆泥里!每一塊魚干都堅定地朝著天花板,仿佛在無聲控訴自己悲慘的命運!這還不是最慘的,還有同學在那吃到過螺絲釘!螺絲釘??!差點表演個當場‘釘’穿喉嚨的絕活!”
俞小舟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移動到三食堂那簡陋甚至有些破敗的門臉上時,胃里都跟著抽搐了一下。
腦海里自動補充出程曉菲描述的畫面:干癟的炸魚死不瞑目的眼神,土豆泥的惡心質(zhì)地,還有那猙獰的螺絲釘……她下意識地捏緊了程曉菲行李箱的拖桿。
程曉菲又一路向前,走過綠茵球場邊汗水蒸騰的喧鬧,繞過人工湖邊垂柳下捧著書的身影。
“社團招新就這幾天,”程曉菲的聲調(diào)里忽然注入了一種新的能量,像被點燃的小火苗,“明天開學典禮散了就是!到時候?qū)W姐帶你去開開眼!重點!”
她猛地回過頭,燦爛的笑容幾乎晃花俞小舟的眼,“來我們街舞社!絕對不虧!”
“街舞社?”俞小舟猝不及防,腳步微微頓住,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難以置信的慌亂,“我……我不會跳舞……真的?!彼X海中浮現(xiàn)自己初中時體育課上連廣播體操都跟不上節(jié)奏的笨拙樣子,臉頰發(fā)燙。
“噗!”程曉菲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轉(zhuǎn)過身,一邊倒著走,一邊伸出兩根手指在俞小舟面前晃了晃,眼神里的戲謔和鼓勵交織在一起,“知道我剛來那會兒啥樣嗎?
四肢像是剛裝上的木頭樁子!
僵硬得能把空氣磕個包!
我們高中體育老師,經(jīng)典名言就是:‘程曉菲,廣播體操做到你這水平,也算抽象行為藝術了!’”她模仿著體育老師故作嚴肅的腔調(diào),引得路過的兩個女生側(cè)目捂嘴偷笑。
俞小舟沒忍住,嘴角也偷偷往上彎了一下。
“可現(xiàn)在呢?”程曉菲猛地停下倒走的腳步,雙手叉腰,下巴微揚,馬尾在空中劃出驕傲的弧度,小麥色的臉龐在汗水的浸潤下閃閃發(fā)光,“還不是照樣敢上場跟著音樂亂蹦跶?關鍵在于敢不敢豁出去,懂嗎?怕什么!社里多得是走路都能順拐的同道中人!大家一起蹦,能湊合出節(jié)奏就算贏!”
她的聲音明亮而富有穿透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俞小舟看著她陽光下自信飛揚的樣子,那份強烈的不安,竟真的在程曉菲爽朗的笑聲和眉飛色舞的夸張形容里,悄悄褪色了一絲。
仿佛那個聚光燈下的未來,不再遙遠得只剩下手足無措的黑影。
她們最終停在了一片清幽的區(qū)域。高大的梧桐樹冠如巨傘般連接成蔽日的綠廊,陽光被切割得細碎,斑駁地灑在落滿樹葉的方磚地上。
幾棟墻皮呈現(xiàn)出古舊磚紅色的老舊宿舍樓掩映其中。
不同于剛進校門時新區(qū)的現(xiàn)代開闊,這里的空氣似乎都沉淀著另一種節(jié)奏。
“喏,梅園!”程曉菲揚了揚下巴,順手把俞小舟那個沉重的行李箱往旁邊一個半塌的小石凳上一撂,“這季節(jié)就這點好,安靜得能聽見樹葉子掉地上的聲兒!”
一陣微風過,幾片半黃半綠的梧桐葉飄飄悠悠落下,輕輕砸在地上。
蟬鳴在這里也變得稀疏、遲緩。
四周確實很靜,甚至靜得有點過分,剛才走過籃球場的喧嘩、食堂方向的嘈雜似乎都被這片靜謐的林蔭過濾掉了。
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淡淡的、濕潤的青苔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很安靜很深沉地發(fā)酵著歲月的痕跡。
梅園3號樓是這幾棟樓里位置最僻靜的一棟,樓體側(cè)面甚至攀爬著大片已經(jīng)干枯的老藤蔓,深褐色的枯枝倔強地附著在斑駁的紅磚墻上,像一張張巨大的網(wǎng)。
樓門半開著,一塊“梅園三舍”的木質(zhì)門牌已經(jīng)褪色開裂,勉強用釘子歪歪斜斜地釘在旁邊的墻上。
一股難以描述的氣味混雜著時光的陳舊氣息,在老舊的樓道里瞬間包裹了她們。
空氣渾濁、沉滯,混合著舊木頭、灰塵、潮濕墻皮以及某種廉價消毒水的復雜氣味,濃烈得幾乎能用舌尖嘗到那股濕黏咸澀的怪味。
光線異?;璋?,狹長的走廊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幽暗隧道,只有遠處盡頭一扇裝著毛玻璃的小窗戶透進一點模糊的天光,還不足以照亮兩側(cè)排列如蜂巢般密集的宿舍門。
許多門板上漆面剝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質(zhì)紋理,門號數(shù)字模糊不清,甚至有的地方數(shù)字牌都已經(jīng)完全脫落,只留下光禿禿的門板。
越往里走,光線的衰竭感越強烈。兩側(cè)老舊的木門緊閉著,如同沉默的守衛(wèi)。
只有她們兩人的腳步聲在這近乎凝滯的空間里響起,空洞地回響,又迅速被濃厚的沉寂吞噬。
每一扇門似乎都在無言地訴說時間的久遠與秘密的堆積。
莫名的壓迫感像冰冷的藤蔓從角落攀附上來,俞小舟不由自主地再次屏住了呼吸,攥著背包帶的手指收緊。
后背悄然爬上一種被無形視線掃過的刺麻感,讓她猛地回頭,卻只看見身后那片更加濃稠的昏暗。
心跳聲在這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程曉菲似乎毫無所覺,依舊拖拽著行李箱大步向前,輪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不斷制造著令人牙酸的噪音,噼里啪啦在空曠走廊里來回沖撞。
終于,她們站在了這條“幽暗隧道”的盡頭。兩扇比其他門更破敗、顏色也更暗沉的木門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一扇緊閉,另一扇正是404。
404的門板果然不負“鬼屋”盛名。
深褐色的油漆早已風化龜裂,卷曲、翹起,如同干涸河床上縱橫的皸裂。
大片大片剝落的漆皮下,露出顏色更加晦暗的木材本質(zhì),像一道道陳舊的傷痕。
門牌上的金屬數(shù)字“404”,也早已氧化得模糊不清,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垢。
最引人注目的是門板右下角靠近地面處,赫然分布著好幾個深淺不一的凹陷和刮痕,像是曾被某種重物反復撞擊過。
程曉菲沒給俞小舟太多靜惶觀察的時間。她嘴角噙著一絲“看好戲”的狡黠笑意,后退半步,右腳閃電般抬起——沒有半點猶豫——
“嘭!”
一聲巨響伴隨著老舊木材破裂發(fā)出的“咔嚓”呻吟,在狹窄走廊盡頭炸開,像一塊巨石狠狠投入死寂的深潭!
那扇本就垂垂老矣的木門瞬間向內(nèi)彈開,門板邊緣的幾片朽壞的碎木渣如同暗器般飛濺出來!
“隆重歡迎來到——”程曉菲夸張地深吸一口氣,隨即猛地彎腰,如同舞臺劇演員般做了一個華麗無比、幅度極大的“請進”手勢,語調(diào)昂揚頓挫,“傳奇據(jù)點!幽靈巢穴!404小隊大本營——鬼屋404!當當當當!”
慣性敞開的門內(nèi)世界,出乎意料地呈現(xiàn)在俞小舟眼前。
預想中的灰塵撲鼻、雜物堆積、蛛網(wǎng)叢生的恐怖景象并未出現(xiàn)。
宿舍大約二十平米的樣子,結構是最常見的大學宿舍格局:四張上床下桌的標準配置,占據(jù)著房間的四角。
門口正對的是一扇大窗戶,此刻窗簾被拉到一邊,午后的陽光帶著金色慷慨地鋪滿了靠窗的半邊地磚。
光線充足得有些晃眼,與門外走廊的昏暗形成劇烈反差,讓俞小舟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程曉菲已經(jīng)大咧咧地拎著俞小舟的行李箱進了門,隨便往地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右邊靠窗那個,喏,”程曉菲朝著房間右上角的床位一努嘴,“看見沒?一堆冷冰冰的書和那幾個機器小怪物,擺著張‘生人勿近’臭臉的林修的窩,就那個悶葫蘆!我們系的技術大牛,走路鼻孔朝天那種。我敢打賭,他現(xiàn)在肯定窩在機房,不到熄燈絕不挪窩。”
俞小舟的目光順著她的指點望去。靠窗右側(cè)的下鋪床邊,一張整潔得近乎不近人情的書桌映入眼簾。
桌面幾乎沒有多余的物品,像被精心規(guī)劃過的軍事陣地。
幾本厚度驚人的精裝硬殼書籍整齊地豎立排列在一角,《算法導論》、《計算機系統(tǒng)結構》、《深度神經(jīng)網(wǎng)絡》……燙金的書名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沉甸甸得仿佛壓著無形的重量。
書脊邊緣都一絲不茍地對齊,沒有絲毫錯位。
幾臺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機器人模型矗立在桌角,像是被主人檢閱的微型軍隊。
其中一個銀灰色人形機甲手持類似焊槍的物件,關節(jié)細節(jié)冰冷銳利,帶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桌面上沿墻固定著一整排金屬置物架,擺滿了密密麻麻、分門別類、顏色各異的元件盒。
唯一占據(jù)一些生活氣息的,是一個簡約的黑色保溫杯和一個小型機械鍵盤——一個被擦得锃亮的標準美式104鍵機械鍵盤,此時鍵盤左上角一個指示燈亮著幽幽的綠光。
靠窗左側(cè)床位的氛圍則與這嚴謹冷淡的科技感形成天壤之別。
墻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籃球明星海報——有些是經(jīng)典的后仰跳投凝固瞬間,有些是灌籃時力量爆發(fā)的抓拍特寫。
海報一角,赫然還貼著一張穿著某?;@球隊服、笑容青澀的少年大頭貼(仔細看正是趙明陽自己)。
床頭掛著一個皺巴巴、沾滿汗?jié)n的深藍色運動護腕。
桌面上散亂地堆著幾個籃球、幾本翻卷了角的體育雜志、水杯、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能量棒包裝紙。
“左邊靠窗那位,”程曉菲指著這“熱鬧”的一角,“就是咱們隊的‘物理輸出擔當’趙明陽。
籃球隊扛把子,腦子……”她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促狹地眨眨眼,“……是體育系發(fā)的!只負責管四肢發(fā)達就行!”
俞小舟的目光在兩張截然不同的書桌上流連。
一個是精密的電路板和冰冷的算法構建的堡壘,一個則完全被汗水、荷爾蒙和籃球的弧線所統(tǒng)治。
林修的書是沉默無聲的挑戰(zhàn),趙明陽的雜務像是隨時會爆發(fā)出聲浪的熱鬧。
兩種格格不入的氣息在這間小小的宿舍里涇渭分明地存在著,彼此挑釁又奇妙地共存。
“現(xiàn)在,”程曉菲的聲音帶著點宣告任務完成的輕松,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zhuǎn)身走向堆在宿舍角落的兩箱礦泉水,彎腰抱出一瓶,“該輪到你選個坑位啦!未來的室友!”
俞小舟的目光緩緩掃過剩余的兩張空置床位。
靠門的那個位置,門框投下的陰影剛好落在桌面上方一點點的地方,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感,而離窗戶最遠。靠墻內(nèi)側(cè)的那個則采光略好,桌面在光影中更顯亮堂。
指尖在手心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就在她猶疑不定時,程曉菲已經(jīng)仰頭灌下幾口水,喉結滾動。
喝完,她隨意用手背抹了下唇邊的水漬,把剩下的半瓶水塞回到紙箱里,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不拘小節(jié)的豪爽。
“別糾結!”她看穿了俞小舟的猶豫,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趕緊挑一個!反正床板和桌子都長得一樣!放心,這屋……呃,‘物種’結構雖然復雜了點,但都是紙老虎!”
程曉菲這輕松的語氣仿佛給俞小舟注入了一點微弱的勇氣。
她捏了捏拳頭,像是在說服自己,最終向前邁了半步,指向了靠門的那張書桌。
“我……就這張吧。”
“得咧!開門大吉!”程曉菲打了個響指,臉上洋溢的笑容如同初秋的陽光般熱烈,帶著一股生猛的鮮活勁?!皠e干站著,動手!革命第一步:整理內(nèi)務!”
俞小舟深吸一口氣,走到那張屬于自己的床桌前。
木板有些冰冷,但粗糙的質(zhì)感踏實地存在。
空氣里,浮沉在光影中的灰塵微粒,仿佛都被程曉菲那股子野火燎原般的火力點燃了。
她拉開沉重的行李箱拉鏈,開始將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疊放。
程曉菲坐在旁邊那個林修的床位下鋪,長腿隨意地伸直搭在椅子上,擰開一瓶新的礦泉水瓶蓋,開始興致勃勃地給俞小舟介紹各種她所謂的“生存攻略”。
“記住了,第一教條:周二周四早上七點到九點,自來水公司的鐵拳會光顧!那水壓,能把你牙膏從洗臉盆直接發(fā)射到操場!”
她說著,比了個夸張的射擊手勢,“還有澡堂那個水龍頭,尤其那臺貼著哆啦A夢貼紙的,是個影帝級的選手!你開小火它裝死,一滴水都不給;你開猛火直接炸裂!燙豬毛的熱度就問你怕不怕……”
她的話語帶著特有的跳躍和夸張,像一個個色彩斑斕的小氣泡在房間里碰撞、炸開。
俞小舟安靜地聽著,把一件疊好的格子襯衫放進衣柜。
動作間,她目光無意掠過自己剛鋪開的深藍色床單,又忍不住瞥向旁邊的墻壁。
她的位置靠近門框內(nèi)側(cè)的角落。紅磚墻體在這個角落顯得尤為陳舊斑駁,灰泥早已開裂剝落,像一幅抽象的地形圖。
一塊較大的墻皮翹起一角,在日光下顯露出內(nèi)側(cè)更深一層的灰黃顏色。
在那斑駁的灰黃色水泥表面之下,似乎還覆蓋著另一層東西。
她湊近了些,身體下意識前傾。那塊剝落區(qū)域底下,隱約可見一條細細的、模糊的深藍色線條痕跡,像是印刷上去的表格線?
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一跳。
俞小舟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探了過去。指甲小心翼翼地刮掉附近幾片松散的灰泥碎片,動作輕得像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指尖下的觸感粗糙冰涼,帶著歲月沉積的顆粒感。隨著更多松動的墻粉簌簌落下,下方那張被深埋的東西終于露出了稍大一點的范圍。
灰黃、脆弱、邊緣已經(jīng)染上深褐水漬的紙,像是被隨手撕下的半頁日歷大小。
被歲月吞噬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僅剩一些頑固的筆畫殘留著暗褐色的痕跡,如同化石的印記。
然而在那殘片紙張的頂部,一行稍大的字跡,居然意外地頑強地保留著相對清晰一點的可辨輪廓——
“……級 李…… ”
在第一個模糊字前面,一個更加清晰、帶有濃厚時代特色的阿拉伯數(shù)字赫然在目:
“1997級”。
俞小舟的呼吸猛地一窒。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
1997級?那是什么概念?這棟老樓……還有這張貼在墻里、不知塵封了多少個年頭的紙……比自己的年齡還大……
“嘿!干嘛呢小呆瓜?”程曉菲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人也湊了過來,好奇地順著俞小舟的目光看向墻壁。
她很快也看到了那塊剝落處和底下顯露出的一小角發(fā)黃的紙片輪廓,以及那個清晰的數(shù)字。
“咦?墻里居然還藏著東西?”程曉菲挑了挑眉,來了興趣。
“這…這紙……”俞小舟的聲音帶著微顫,“上面好像有……1997級……”她艱難地吐出這個讓她心頭莫名發(fā)緊的數(shù)字。
“1997級?”程曉菲重復了一遍,眼睛倏地睜大了一瞬,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她那標志性的、帶著興奮和搞事欲的夸張笑容,“我去!1997?!老古董??!怪不得鬧鬼!嘖嘖,那場傳說中掀翻天際蓋子的‘鼠王爭霸’,搞不好是這玩意兒搞的鬼?某個老學長的幽怨魂靈在找老鼠做替身?”她煞有介事地摸著下巴,湊近觀察那片墻皮,像偵探發(fā)現(xiàn)了重大線索。
“我就說么,哪有老鼠鬧出那種動靜的?搞不好真是某種神秘力量在作祟!誒,要不要咱們找個時間,像模像樣挖開看看?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詛咒之書,或者某任宿管大爺珍藏的戀愛日記!”
俞小舟看著程曉菲越說越離譜,眼睛里卻閃動著惡作劇般興奮的光芒,之前的些許毛骨悚然竟然奇跡般地被沖淡了不少。
1997級?
程曉菲口中那些神神叨叨的“鼠王爭霸”、“詛咒之書”,將那份深埋于舊墻皮下的漫長時光所帶來的沉重驚悸,無形中攪成了摻雜著荒誕趣味的懸疑拼圖碎片。
程曉菲看著俞小舟那副欲言又止、眼神里殘留著一點驚惶無措的模樣,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她抬手,這次沒用多大力氣,帶著點安撫的意味拍了拍俞小舟單薄的肩膀——那一下依然很有分量,拍得俞小舟身體都跟著晃了晃。
“行啦!小俞同志,革命的道路上要克服一點神神鬼鬼的舊勢力嘛!有學姐罩著你,”程曉菲叉著腰,挺起并不算偉岸但氣勢十足的單薄胸脯,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般的無畏,像在向某個無形的對手宣戰(zhàn),“別說老鼠,就算是真‘鬼’,也得掂量掂量撞上我們404小隊的后果!”
她的目光炯炯如炬,似乎穿透了這間老舊的宿舍墻壁,落在無限遙遠的未來之上。她的誓言擲地有聲:
“有我在,這屋鬧什么都別怕!咱們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午后的光穿過窗欞,在她飛揚的發(fā)梢上勾勒出溫暖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