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不凈世東廂書房內,一枚刻著“聶”字的藍氏玉玦鎖入云紋深匣;
西苑梅林雪地上,少女笑吟吟遞出的匕首刃尖映著少年驟然失血的側臉。
聶明玦不知曉,他親手為妹妹系上的金絲絡,正被少女用更鋒利的刀悄然割斷;
聶采薇更不曾想,她一句“入贅”的戲言,已為未來不夜天城遞出的毒藥淬上第一滴寒霜。
東廂·玉玦契.聶明玦
晨光如融金,淌過不凈世東廂書房窗欞上剔透的冰凌,在紫檀大案上鋪開一片暖色。聶明玦端坐案后,玄鐵護腕下壓著幾封墨跡簇新的拜帖。云夢江氏宗主江楓眠的帖子,字跡清逸灑脫,邀約春日清談賞花;姑蘇藍氏宗主藍啟仁的信箋,墨香猶存,附上新校古籍《云笈七簽》孤本;蘭陵金氏金光善的禮單更是堆金砌玉,流光溢彩,極盡奢華之能事。五大世家表面一派和樂融融,書信往來間皆是風雅頌詞,仿佛這太平盛世真能千秋萬代。
藍曦臣一襲月白云紋廣袖袍踏入書房,步履無聲,似攜姑蘇山水清潤之氣,瞬間沖淡了室內沉凝的墨香與暖爐炭氣。他目光溫潤,掠過聶明玦案頭堆積的華美禮單,唇角含笑:“明玦兄,春日宴飲在即,各家宗主皆翹首以待清河佳釀,曦臣特來叨擾,商議宴席細節(jié)?!?/p>
聶明玦推過手邊溫著的雪頂含翠,碧色茶湯映著窗外未化的殘雪,清透見底:“坐。” 他指尖點過江氏拜帖上“清談賞花”四字,眉宇間卻無半分賞花弄月的閑適,反似壓著千鈞寒鐵,“宴飲之事,有勞曦臣費心。只是……”他抬眼,鷹隼般的目光直刺藍曦臣溫潤眼底,帶著兄長獨有的沉重,“采薇年歲漸長,如今已十四,性子愈發(fā)跳脫不羈,我總憂她將來?!?/p>
藍曦臣執(zhí)盞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茶湯微晃,在白玉盞壁漾開細小漣漪。他抬眸,迎上聶明玦深不見底的目光,聲音依舊和煦:“明玦兄何憂?采薇天真爛漫,赤子心性,正是難得。”
“天真爛漫?”聶明玦濃眉微蹙,指腹無意識摩挲著玄鐵護腕內側一道陳年舊疤,那是早年與妖獸搏殺留下的印記,“聶氏刀法剛猛霸道,修習者易折心脈,性情亦易偏激。我身為長兄,護她平安喜樂是己任。清河雖好,終非久居之地。她需一個能容她本性、又能護她周全的歸處。”他目光如炬,烙在藍曦臣臉上,字字千鈞,“姑蘇藍氏,家訓清正,門風高潔,澤被仙門。澤蕪君你——”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托付,“心性溫厚,修為精深,胸懷若谷,是能托付之人?!?/p>
書房內炭火“噼啪”輕響,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驟然凝滯的空氣。窗外幾只寒雀掠過枝頭積雪,發(fā)出細碎鳴叫。
藍曦臣長睫微垂,掩去眸底瞬間翻涌的波瀾。他指腹緩緩摩挲溫潤盞壁,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信任與責任。良久,他才抬起眼,眼底溫潤依舊,卻沉淀下深海般的鄭重:“明玦兄拳拳之心,曦臣感佩。采薇……確需良人珍重以待。只是……”他聲音輕緩,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婚姻乃終身大事,需待她心性稍定,情意自生方為圓滿。若此時貿然……”
“她懂什么情意!”聶明玦驟然打斷,眉峰如刀鋒立起,帶著兄長不容置喙的強勢,“世家聯(lián)姻,根基為重!藍聶兩家百年交好,門當戶對,乃天作之合!你藍曦臣的品性,我聶明玦信得過!將她交托于你,交托于姑蘇云深不知處那片凈土,是護她一生順遂最穩(wěn)妥的法子!”他霍然起身,玄色大氅帶起一陣冷風,案上茶盞輕顫,“此事不必再議!待她二八芳華,便行文定之禮!”
他從案下暗格中取出一只玄鐵為匣、內襯冰蠶絲的木盒,打開。里面并非婚書,而是一枚通體剔透如冰、內蘊流光的藍氏嫡系子弟方有資格佩戴的清心玦。玉質溫潤,觸手生涼。玦身一側,以極細微、卻剛勁如刀的筆觸刻著一個“聶”字。
“此乃信物?!甭櫭鳙i將玉玦推至藍曦臣面前,語氣斬釘截鐵,“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待她二八芳華,再行六禮?!?/p>
藍曦臣的目光落在那枚清心玦上。流光滑過“聶”字刻痕,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他指尖微涼。他沉默著,指尖觸及冰涼玉玦,溫潤的觸感下是聶明玦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那“聶”字刻痕,如同聶明玦本人,剛硬、直接、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他想起采薇那雙清澈靈動、不染塵埃的眼眸,想起她抱著紅梅在雪地里蹦跳的身影,那份純粹的自由與此刻掌心的沉重形成鮮明對比。最終,他緩緩合攏手指,將玉玦握入掌心,抬眸時,眼底溫潤依舊,卻沉淀下深海般的鄭重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既明玦兄如此信任……曦臣,定不負所托?!?/p>
玉玦入手微涼,那點寒意卻順著血脈直抵心尖。聶明玦緊繃的肩背終于徹底松弛,他重重拍了下藍曦臣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窗外陽光正好,積雪反射著刺目光芒,將書房內這樁悄然定下的婚契,籠罩在一片看似和煦、實則密不透風的暖陽里。藍曦臣告辭離去,袖中那枚刻著“聶”字的清心玦沉甸甸地墜著,如同一個無聲的承諾,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西苑·梅刃戲.采薇
同一時刻,不凈世西苑的梅林深處,卻是另一番光景。
殘雪壓枝,紅梅怒放,清冽的香氣被寒風攪散,彌漫在清冷的空氣中。采薇裹著胭脂紅滾白狐裘邊的斗篷,像雪地里跳動的火焰,正踮著腳,努力去夠一枝橫斜逸出、綴滿晶瑩紅梅的老梅枝椏。枝頭積雪簌簌落下,沾了她滿頭烏發(fā)和長長的睫毛,涼意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哎呀!”她懊惱地跺了跺腳,鼻尖凍得微紅,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三小姐當心?!睖貪櫟纳ひ糇陨砗箜懫?。孟瑤不知何時悄然出現(xiàn),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他依舊穿著聶府低級文書的靛藍棉袍,身形清瘦,肩傷初愈的僵硬被他刻意掩飾在恭順的姿態(tài)下。他手中拿著一支帶精巧銅鉤的長竹竿,步履輕捷地走到梅樹下,舉竿輕巧一勾,那枝高傲的紅梅便順從地彎下腰,恰好落在采薇觸手可及之處。
“阿瑤真厲害!”采薇眼睛一亮,毫不吝嗇地夸贊,伸手折下那枝開得最盛的梅枝,湊到鼻尖深深一嗅,清冷的梅香沁入心脾,眉眼瞬間彎成了月牙兒。她抱著梅枝,目光掃過孟瑤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磨起了毛邊的棉袍,落在他凍得微紅、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忽然歪著頭,帶著少女特有的天真問道:“阿瑤,你以后就一直留在聶府好不好?”
孟瑤垂著眼瞼,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情緒,聲音平穩(wěn)無波:“承蒙三小姐與宗主收留,阿瑤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懈怠?!?/p>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采薇抱著梅枝蹦跳了一下,狐裘領口的絨毛蹭著她光潔的下頜,帶來一陣癢意,“我是說……嗯……”她眼珠靈動一轉,帶著不諳世事的狡黠和理所當然,“你來做我的家臣吧!以后就不用在外院抄抄寫寫那些枯燥的賬本啦!就跟著我!陪我玩,幫我找好玩的東西!”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一個更“合適”的詞,頰邊梨渦隱現(xiàn),帶著點孩子氣的得意,“等我長大了,你入贅聶府!這樣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多好!我才不要嫁出去呢!一點都不自由!”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斷裂聲響起。孟瑤手中握著的竹竿,頂端那用于勾取花枝的銅鉤,毫無征兆地從中斷裂!半截銅鉤連著竹竿落在他腳邊松軟的雪地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維持著舉竿的姿勢,僵在原地。風卷起細雪,撲打在他驟然失去血色的側臉上。入贅。聶府。這兩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最隱秘、最鮮血淋漓的傷疤上——金陵臺金階的冰冷刺骨,金光善漠然俯視的眼神,管事“娼妓子”的嗤笑如同毒針,肩骨碎裂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無數(shù)屈辱的碎片瞬間涌回,幾乎將他淹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刺骨的金階上,渾身是血,尊嚴被踐踏成泥。
采薇渾然未覺,只當是竹竿不結實,還笑嘻嘻地湊近一步,仰著小臉看他:“怎么樣?阿瑤?我聰明吧?這樣你就不用離開啦!我也不用嫁出去啦!多好!”她語氣輕快,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再美好不過的事情,全然不知自己無心的話語,已化作最鋒利的冰錐。
孟瑤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只剩半截的竹竿。他垂著頭,額前碎發(fā)遮住了眼睛,只有緊抿的唇線泄露出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他彎腰,動作有些僵硬地撿起雪地里那半截冰冷的銅鉤,金屬的寒意透過指尖直刺心底。再抬頭時,臉上已掛起那副慣常的、溫順得近乎完美的謙卑笑容,只是那笑容深處,有什么東西徹底凍住了,再無一絲波瀾,只剩下死寂的寒潭。
“三小姐說笑了。”他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異樣,如同最精密的機器,“阿瑤卑賤之軀,能得聶府庇護已是天恩浩蕩,豈敢再有非分之想。入贅之事,萬萬不可。”
“這有什么!”采薇渾不在意地擺手,抱著梅枝轉了個圈,狐裘下擺旋開艷麗弧度,像一朵盛開的紅蓮,“我說行就行!大哥最疼我啦!我去跟他說!”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從腰間繡著纏枝蓮紋的錦囊里摸出一物,獻寶似的遞到孟瑤眼前,“喏,這個給你!就當是……嗯……家臣的信物!”
那是一柄匕首。不過巴掌長短,鯊魚皮鞘,樣式古樸,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她“唰”地一聲拔出,刃身窄薄,寒光凜冽如秋水,靠近護手處,陰刻著一個娟秀卻有力的“薇”字。
“拿著防身!”采薇不由分說地將匕首塞進孟瑤冰涼的手里,少女溫熱的指尖無意擦過他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帶來一絲微癢的刺痛?!耙怯龅綔厝艉欠N大壞蛋,”她皺著鼻子,做了個兇狠的劈刺動作,語氣帶著孩童夸張的正義感和無畏,“打不過就跑!實在跑不掉……就用這個刺他!”她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種天真的、近乎游戲般的勇氣,“刺完就跑!保命要緊!記住啦?”
匕首沉甸甸地壓在掌心,冰冷的金屬迅速汲取著他掌心僅存的熱度。那鋒利的寒芒映著他低垂的眼,也映著少女毫無陰霾、純粹信任的笑靨。孟瑤的手指緩緩收緊,指腹無意識地、用力地擦過那陰刻的“薇”字,棱角硌著皮膚,帶來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痛感。這痛感讓他混亂的心緒有了一絲詭異的清明。
“是?!彼斫Y滾動,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阿瑤……謹記三小姐教誨?!?他躬身,將匕首連同那斷裂的銅鉤一并緊緊攥在手中,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幾乎要掐出血來。
采薇滿意地點點頭,抱著那枝紅梅,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像只快樂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開了,胭脂紅的斗篷在潔白的雪地里拖出一道明艷的痕跡,漸漸消失在梅林深處。
暗涌·無聲雷
梅樹下,孟瑤久久佇立。寒風卷起碎雪和零落的殘紅花瓣,撲打在他單薄的靛藍棉袍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緩緩抬起手,看著掌中那柄刻著“薇”字的匕首。冰冷的鋒刃如同鏡子,倒映出他低垂的眼簾,那里面再無半分溫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寒潭和翻涌的屈辱。指腹反復地、用力地摩挲著那個“薇”字,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其磨平,仿佛要將這代表著恩賜與屈辱的印記徹底抹去。
他忽然反手,將匕首鋒利的刃尖,輕輕抵在自己另一只手腕的脈搏之上。冰冷的金屬緊貼著溫熱的皮膚,只需再進一分,便能刺破血脈,了結這無邊的痛苦與屈辱。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所有翻騰的暗涌都被強行壓下,歸于一片死寂的順從?;钕氯ァV挥谢钕氯?,才有……可能。
他將匕首仔細插入皮鞘,珍而重之地貼身藏入懷中最里層,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冰冷的硬物緊貼著皮膚,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也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今日的一切。
他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沉默地走向外院文書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荊棘之上。推開文書房沉重的木門,暖意夾雜著墨香撲面而來,卻驅不散他骨髓深處的寒意。他坐到屬于他的角落書案前,鋪開一卷待抄錄的春日宴飲賓客名單——云夢江氏、姑蘇藍氏、蘭陵金氏……仙門百家的名字羅列其上,字字珠璣,象征著太平盛世的繁華。他提筆蘸墨,落筆的瞬間,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一滴濃墨在“云夢江氏”的“江”字旁暈開一個極小的、刺目的黑點。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點污跡,如同看著自己無法洗刷的出身。然后,他面無表情地將那頁紙揉成一團,丟入腳邊的廢紙簍,重新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簪花小楷再次落下,字跡清雋工整,一絲不茍,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冷硬與疏離。
聶懷桑抱著新得的珍本畫譜《百鳥朝鳳圖》,哼著新學的姑蘇小調,懶洋洋地從回廊晃過。他腳步一頓,黑白分明的眼睛瞥見東廂書房窗上映出大哥凝重如山、線條緊繃的側影,那身影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他又瞥向西苑方向,恰好看見采薇抱著一大捧紅梅,發(fā)間還沾著晶瑩的雪沫,像只歡快的小鳥蹦蹦跳跳地穿過月洞門,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臉上是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
聶懷桑看看這邊凝重如山的大哥,又看看那邊無憂無慮的小妹,抱著畫譜的手緊了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古怪的、混雜著茫然、困惑和一絲微妙預感的復雜神色。他撓撓頭,最終只是嘀咕著“怪哉怪哉”,搖搖晃晃地溜回自己堆滿雜書、畫軸和各種稀奇古怪小玩意的暖閣去了,將門外的世界隔絕開來。
不凈世上空,冬日暖陽高懸,將積雪照得晶瑩剔透,反射著刺目的光芒。東廂書房內,那枚刻著“聶”字的清心玦已被藍曦臣鄭重收起,沉入袖中;西苑梅林雪地上,少女無心的話語和那柄冰冷的匕首,已深深刺入少年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聶明玦為妹妹精心構筑的、通往姑蘇云深不知處的“穩(wěn)妥”未來,與采薇天真描繪的、將孟瑤永遠留在身邊的“自由”藍圖,如同兩道無聲卻威力驚人的驚雷,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轟然炸響。余波震蕩,悄然改寫著所有人命運的軌跡。
這五大世家表面和樂融融、金玉滿堂的太平盛世之下,暗流已悄然涌動。東廂的玉玦信物與西苑的戲言匕首,是兩道深埋的引線,只待未來某個火星落下,便將引爆一場無人能預料的滔天巨浪。而此刻,不凈世依舊沉浸在一片看似寧靜祥和的冬日暖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