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叫寤生，一個生來就不配被愛的太子我的名字叫寤生，鄭國的太子，未來的國君。
這個名字，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道傷疤，也是我母親武姜，賜予我一生的詛咒。
“寤生”，倒著出生。我讓母親在生產(chǎn)之時，受盡了驚嚇和苦楚。于是，
從我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縷光開始，就從未在母親的眼中，看到過一絲一毫的暖意。
她的眼神，永遠是冰冷的，厭惡的，仿佛我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的仇人。兩年后，
我的弟弟段出生了。他順產(chǎn)，健壯，英俊。母親抱著他，
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柔情似水的笑容。她叫他“叔段”，親昵無比。從那天起，
我就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在這個鄭國的宮殿里，有兩套并行的法則。一套，
是父親武公制定的國家法度，我是這套法則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另一套，
是母親武姜的“偏愛”法則，在這套法則里，段是唯一的寵兒，而我，
是那個應(yīng)該被舍棄的障礙。我至今都記得，那些年，段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華服，
在我面前炫耀他新得的寶馬。而我，只能穿著侍從送來的、尺寸永遠不那么合身的衣服，
默默地站在角落，看著他們母子情深。飯食，段永遠是最新鮮、最肥美的部分。剩下的，
才是我的?？洫?，段哪怕只是背會了一句《詩經(jīng)》，母親都會把他抱在懷里，
夸他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而我，哪怕將整本《尚書》倒背如流，得到的，
也只是她一句冷冰冰的“工于心計”。我活在母親的冷眼里，活在弟弟的驕縱陰影下。
我將所有的委屈和渴望，都埋藏在心底，轉(zhuǎn)化為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動力。
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治國之道，我熟讀兵法，我研究禮樂，我拜訪賢臣。我告訴自己，寤生，
你不需要母親的愛。你是未來的國君，你需要的是權(quán)力，是智慧，是整個鄭國。父親去世后，
我順利繼位，史稱鄭莊公。我以為，坐上這至高無上的君位，我就能掌控一切。我以為，
只要我將鄭國打理得井井有條，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就能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包括我的母親。
但我錯了。我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勵精圖治的舉措，在她眼中，都只會讓她更加確信，
我是一個心機深沉、刻薄寡恩的君主。也讓她，更加憐愛和擔憂，
她那個“天真爛漫”、“毫無城府”的小兒子，共叔段。她開始變本加厲地，為段向我索取。
她要我把“制”地封給段。大臣祭足勸諫我：“制，是險要之地。先王之制，
大都不逾國之三分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
”我看著母親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淡淡地說了一句：“姜氏欲之，焉辟害？”母親想這樣，
我能怎么辦呢？我允了。我看著段，在母親的庇護下，一步一步，走向那條我為他預(yù)設(shè)好的，
名為“多行不義”的絕路。我心中的君王【秩序核】，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它在等待，
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去清理這個國家最大的毒瘤。而我心中那個渴望母愛的【守護核】，
早已被數(shù)十年的冷漠，凍得僵硬，蜷縮在最深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第二章：弟弟要我的國，
母親要我的命共叔段去了他的封地，那個比國都還要雄偉的城池，“制”。
他不再自稱“京城大叔”，而是直接號令西鄙、北鄙之地，也聽命于他。朝堂之上，
人心惶惶。公子呂對我說：“君上，國家不能容忍兩屬的情況。您打算怎么辦？
如果您想把君位讓給大叔，請允許我等去侍奉他。如果不想，就請除掉他，
不要讓百姓產(chǎn)生二心?！蔽铱粗钕卤姵寄且浑p雙憂心忡忡的眼睛，平靜地，近乎冷漠地，
吐出四個字：“無庸，將自及?！辈挥霉芩?，他會自取其禍。我不是懦弱，更不是優(yōu)柔寡斷。
我是在織一張網(wǎng)。一張以“周禮”、“法度”和“人心向背”為經(jīng)緯的、天衣無縫的網(wǎng)。
我要讓共叔段，在所有鄭國臣民的注視下，自己一步一步，走進這張網(wǎng)的中心。我要的，
不是一場簡單的、手足相殘的宮廷政變。我要的，
是一場名正言順的、無可辯駁的、捍衛(wèi)君王秩序的平叛。母親武姜，
成了這張網(wǎng)最得力的編織者。她成了段安插在都城新鄭的、最尊貴的內(nèi)應(yīng)。她為段招兵買馬，
囤積糧草，修繕城墻，準備盔甲。這一切，我都知道。有大臣急切地向我稟報：“君上，
共叔段已經(jīng)快要準備妥當了，可以動手了！草木蔓延得太厲害，就難以清除了，
何況是君王您寵愛的弟弟呢？”我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必。他多行不義，
必將自斃。你們且等著看吧?！蔽以诘?。等他犯下那個，連母親的偏愛，
都無法再庇護他的、謀逆的大罪。終于，他按捺不住了。他和母親約好了日期，
準備偷襲新鄭。母親則會打開城門，里應(yīng)外合。這封約定了日期的密信，
被我輕而易舉地截獲了。我看著信上，母親那熟悉的字跡，和我那個愚蠢弟弟的狂妄言辭，
心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冰冷的、如釋重負的快感。時機，到了。我點起兵馬，
命公子呂率領(lǐng)兩百乘戰(zhàn)車，討伐京邑。京邑的百姓，早已不堪共叔段的暴政。
聽聞我大軍已至，紛紛倒戈，背叛了段。段眾叛親離，倉皇出逃，逃到鄢地。我又揮師攻鄢。
最終，在那個蕭瑟的秋日，我那個不可一世的弟弟，在絕望中，兵敗自刎。消息傳來，
我沒有絲毫的喜悅。我只是，平靜地，脫下戎裝，換上常服，然后，一步一步，
走向母親武姜的寢宮。那個我從小到大，來過無數(shù)次，卻從未感受到一絲溫暖的地方。
這一次，我是以一個勝利者，一個君王的姿態(tài)，走了進去。
第三章：我說“不及黃泉不相見”，全天下都聽見了母親的寢宮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熏香，
奢華，卻又帶著一絲腐朽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她端坐在上，穿著最華麗的宮服，
頭上的珠翠，一絲不亂?？吹轿易哌M來，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愧疚。
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只有冰冷的、刻骨的恨意?！澳銇砹??！彼_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來了。”我看著她，這個給了我生命，卻從未給過我愛的女人?！岸文?？”她問。
“死了?！蔽彝鲁鰞蓚€字，感覺像吐出了兩塊冰。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里，瞬間充滿了血絲?！澳銡⒘怂！彼皇窃趩?，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是他，背叛了鄭國?！蔽壹m正道?！肮彼鋈淮笮ζ饋恚Φ们把龊蠛?，
頭上的珠釵劇烈地晃動，發(fā)出的聲音，尖銳刺耳?！昂靡粋€‘背叛了鄭國’！寤生啊寤生，
你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從小就心機深沉，容不下你的弟弟。你一步步地算計他，引誘他，
逼得他走上絕路，現(xiàn)在，又裝出這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給誰看？”“你這個殺弟的逆子！
你這個不忠不孝的畜生！你不得好死！”她用最惡毒的、最不堪的語言，咒罵著我。那一刻，
我心中積壓了數(shù)十年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對母愛的渴望、以及被徹底背叛的憤怒，
如同火山一樣，轟然爆發(fā)。我一直以為，我的心，早已被磨礪得堅硬如鐵。
但在她這惡毒的咒罵面前，我所有的堅強和偽裝，都寸寸碎裂。我走上前，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澳赣H！”我紅著眼，幾乎是在咆哮，“我到底哪里對不起你？
從小到大，你何曾正眼看過我一次？他段是你的兒子，難道我，就不是你的骨肉嗎？
”“我給了他最富庶的封地，我容忍他擴充軍隊，我給了他無數(shù)次機會！是他，
自己要選擇這條死路！是你，親手把他，推下了懸崖！”“而現(xiàn)在，你竟然還在這里，
指責我？”我的質(zhì)問，像一把把刀子，扎向她。她也愣住了。她或許從未見過，
我如此失控的樣子。但很快，她臉上的震驚，就變成了更加濃烈的、輕蔑的冷笑。
“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跟我提‘骨肉’二字？你這個讓我受盡苦楚的怪物！我恨不得，
當年生下來的時候，就直接掐死你！”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松開手，
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我對這個女人，最后一絲的親情和幻想，
也隨之，灰飛煙滅。好。真好。既然你如此厭惡我，既然你如此不愿意見到我。那我，
就成全你。我轉(zhuǎn)過身，對著寢宮外，那些聞聲趕來、面面相覷的侍從和大臣，
用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足以讓整個宮殿都為之凍結(jié)的聲音，指天為誓：“將姜氏，遷于城潁！
”“并誓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我與你，不到黃泉地府，永不相見！誓言出口，
四座皆驚。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震驚，有恐懼，有不忍。
我沒有再看母親那張煞白的臉。我只是，挺直了我的脊梁，以一個君王的、不容置喙的姿態(tài)，
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囚禁了我半生的、名為“親情”的宮殿。那一刻，
我感到了一種報復(fù)的快感，一種秩序被徹底捍衛(wèi)的、冰冷的滿足。我，鄭莊公，終于，
擺脫了我的“母親”。從此，天高海闊。第四章：我贏了，
可怎么夜里全是她的臉將母親遷送到城潁之后，我度過了一段，極其平靜，
也極其高效的日子。沒有了共叔段這個內(nèi)患，沒有了母親在朝堂之上的指手畫腳，整個鄭國，
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zhuǎn)起來。我大刀闊斧地改革，我提拔賢能，我與鄰國修好。
我的命令，可以毫無阻礙地，貫徹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白天，
我是一個英明的、說一不二的、精力充沛的君主。我埋首于堆積如山的竹簡之中，批閱政務(wù)，
召見大臣，商討國是。我用瘋狂的工作，來填滿我的每一寸時間，
不給自己留下一絲一毫胡思亂想的空隙。臣子們都說，君上圣明，鄭國大興，指日可待。
我聽著這些贊美，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我贏了。我用我的鐵腕和智慧，
贏得了這場與弟弟和母親的戰(zhàn)爭。我捍衛(wèi)了我的君位，鞏固了我的權(quán)力，
我心中的那顆【秩序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可是，當夜幕降臨，當喧囂散去，
當我一個人，躺在這空曠、冰冷的寢宮里時，另一種感覺，開始像毒蛇一樣，悄悄地，
噬咬我的內(nèi)心。折磨。無邊無際的折磨。我開始失眠。我一閉上眼，腦海里，
就全是母親的臉。不是那張咒罵我時，猙獰可憎的臉。而是，我想象中，她年輕時的臉，
她抱著弟弟段時，那張我從未擁有過的、溫柔的臉。我想起，我小時候，偷偷地，
躲在柱子后面，看她給段喂飯。她會把魚肉里最細小的刺，都耐心地挑出來。我想起，
有一年冬天，天很冷。她親手，為段縫制了一件狐裘。而我，
只能裹著一件舊的、洗得發(fā)硬的袍子，凍得瑟瑟發(fā)抖。我還想起，她看著我時，
那永遠冰冷的、厭惡的眼神。這些畫面，像刀子一樣，在我心里，反復(fù)切割。我食不甘味，
寢不安席。山珍海味，入口，卻味同嚼蠟。絲竹管弦，入耳，卻只覺嘈雜。我發(fā)現(xiàn)，
我用那句“不及黃泉不相見”的誓言，為母親建造了一座牢籠。但同時，我也為自己，
建造了一座更大、更堅固的，名為“思念”與“愧疚”的牢籠。我贏了天下，我贏了權(quán)力，
我贏了秩序?？晌遥孟?，輸?shù)袅俗鳛橐粋€人，最基本的東西。人倫。我成了一個，
連母親都不能奉養(yǎng)的、不孝的君主。這個念頭，讓我感到恐懼。我，鄭莊公，
一個立志要成為一代明君的人，卻在史書上，可能要背負一個“不孝”的罪名。白天，
我是君王。夜晚，我只是一個，渴望母愛而不得，思念母親而不敢見的，可憐人。
那個曾經(jīng)被我凍結(jié)在心底的、小小的【守護核】，在我贏得了一切之后，開始瘋狂地反撲。
它日日夜夜，拷問著我，折磨著我。我變得，易怒，暴躁。有一次，
一個侍從不小心打翻了我的酒杯，我竟勃然大怒，下令將他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看著那個侍從驚恐求饒的臉，我忽然，看到了我自己。一個被誓言捆綁，被內(nèi)心折磨，
面目全非的，可憐的自己。我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大殿里，
只覺得，這滿室的輝煌，這至高的王權(quán)，都比不上，一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母親”。
第五章：這龍椅是我的，這孤獨，也是我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身上的那股暴戾之氣，
漸漸地，被一種更深沉的、化不開的憂郁所取代。我不再輕易發(fā)怒了。我只是，
變得越來越沉默。我常常一個人，登上宮中最高的闕樓，朝著城潁的方向，一站，
就是一整個下午。城潁，那個我親口下令，將母親安置的地方。那里，有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
我與她，只隔著幾十里的路程?？祚R加鞭，一日便可抵達。可是，這幾十里的路，對我來說，
卻比從人間到黃泉，還要遙遠。因為，阻隔我們的，不是距離，而是我，一個君王，
親口許下的，神圣不可違背的誓言?！熬裏o戲言”。這四個字，是周天子分封天下諸侯時，
維系整個禮法制度的基石。一個君主的信用，是他統(tǒng)治合法性的根本。如果我，鄭莊公，
今天可以因為思念母親，就輕易地，違背自己指天所發(fā)的誓言。那么明天，我是不是也可以，
隨意地，撕毀與臣子的約定？后天，我是不是也可以，無視與鄰國簽訂的盟約？如此一來，
我的威信何在？鄭國的法度何在？我不能。我親手建立的【秩序核】，不允許我這樣做。
它像一個冷酷的衛(wèi)士，死死地，看守著我內(nèi)心的情感?？墒?，【守護核】的拷問，
也從未停止?！鞍偕菩?先”。這句話，同樣是這個時代，維系社會宗法與人倫的根本。
一個君主，如果連自己的母親都不孝順，他又有什么資格，去要求他的臣民，忠君愛國，
孝順父母？我用自己的誓言，將自己，逼進了一個水火不容的、絕對的死局。
“孝”與“信”，這兩個構(gòu)成君王德行最重要的基石，被我，親手，擺在了對立面。
無論我選擇哪一個，都意味著，對另一個的徹底背叛。這種撕裂感，讓我痛不欲生。
我開始頻繁地，召集大臣宴飲。我試圖用酒精，來麻痹自己。在大宴之上，
我看著我的臣子們，他們高官厚祿，他們家庭美滿。他們可以在結(jié)束了一天的公務(wù)之后，
回到家中，承歡膝下，享受天倫之樂。而我，鄭國的國君，擁有著這個國家的一切。卻獨獨，
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卸下所有防備，叫一聲“母親”的人。
這龍椅，是我的。但這蝕骨的孤獨，也是我的。我常常在想，母親在城潁，過得怎么樣？
她是不是，也像我思念她一樣，在思念著我？還是說，她依然，在心中，
怨恨著我這個“殺弟的逆子”？我派人，送去最好的衣食，最華貴的用具。但我知道，這些，
都彌補不了，她失去兒子，和被我“囚禁”的痛苦。我甚至，有些嫉D妒死去的弟弟段。
他雖然愚蠢，雖然狂妄，雖然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但他，卻擁有了我，夢寐以求，
卻求之不得的東西。那就是，母親武姜，毫無保留的、全部的愛。他活在母親的愛里，
也死在了母親的愛里。而我，活在母親的憎惡里，也將，在這份憎惡所帶來的無盡孤獨里，
慢慢地，老去，死去。第六章：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敢叫我“認錯”我的憂郁，
像一層化不開的濃霧，籠罩了整個鄭國宮廷。滿朝文武，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們知道，
一個內(nèi)心被撕裂的君主，是無法帶領(lǐng)國家，走向長久的強盛的。我的痛苦，
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私事，它已經(jīng)，開始影響到整個國家的精神面貌。他們想勸我。我知道，
他們想勸我。好幾次，在朝會之上，我看到一些老臣，欲言又止。他們的眼神里，
充滿了擔憂和不忍。其中，就有大夫祭足。他是我最倚重的老臣，也是看著我長大的人。
他的智慧，曾多次幫助我化解危機。有一次，議完政事，我特意將他留了下來。我賜他坐，
與他閑聊家常，試圖給他一個可以開口的機會。他看著我，張了張嘴，最終，
卻只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熬希€請……保重身體。國事為重?！彼K究，
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明白他的顧慮。勸我，勸我什么呢？勸我接回母親？那就是在勸我，
違背自己發(fā)下的、神圣的誓言。那就是在挑戰(zhàn)“君無戲言”這條天條。作為臣子，他不能，
也不敢。挑戰(zhàn)君王的權(quán)威，其后果，他承擔不起。又有一次，公子呂，
那個率兵替我平定叛亂的功臣，在一次私宴上，借著酒意，壯著膽子，對我說：“君上，
夫人（指武姜）畢竟是您的生母。母子之間，哪有隔夜的仇……”他的話，還沒說完，
就被我一個冰冷的眼神，給堵了回去。我的眼神里，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不容觸碰的威嚴。他立刻酒醒了一半，惶恐地跪下，
連稱“臣失言”。我揮了揮手，讓他起來。我不是在怪他。我是在怪我自己。是我，親手，
堵住了所有可以通向和解的道路。我用君王的身份，發(fā)下了那句絕情的誓言?，F(xiàn)在，
這個君王的身份，又成了一道無形的墻，阻擋了所有人的勸諫。他們越是尊敬我這個君主，
就越是不敢，去觸碰我那個誓言的禁區(qū)。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
在這個自己建造的囚籠里，日漸憔悴，自我折磨。多可笑。我，鄭莊公，
一個以善于納諫聞名的君主。卻在這個，我最需要建議，最需要一個臺階下的問題上，
聽不到一句，真心的、敢于“犯上”的勸告。滿朝的文武，上百顆聰明的腦袋，
竟沒有一個人，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或者說，他們想到了，卻不敢說。
我開始絕望。難道，我真的要等到，生命終結(jié)，去往那真正的黃泉地府，
才能再見到我的母親嗎？難道，我就要背負著“不孝”的罪名，孤獨地，
坐在這冰冷的龍椅上，直到死去嗎？我甚至想，如果現(xiàn)在，有一個人，能想出一個辦法，
一個能讓我既不違背誓言，又能接回母親的辦法。我愿意，將我一半的財富，
甚至一半的國土，賞賜給他?？墒?，這個人，在哪里呢？整個鄭國，難道，就真的，
沒有這樣一個人嗎？第七章：一個叫潁考叔的孝子，
他好像在發(fā)光就在我快要被這無盡的絕望吞噬時，一個名字，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
傳入我的耳中。潁考叔。他是潁谷地區(qū)的一個邊疆小官，官職不高，只是一個“封人”，
負責管理邊疆的防務(wù)。他出名，不是因為他的政績，也不是因為他的才華。而是因為，
他的“孝”。朝臣們在閑聊時，會偶爾提起他?！奥犝f了嗎？潁谷那個潁考叔，
真是個純孝之人。他俸祿微薄，但每次領(lǐng)了俸祿，第一件事，就是給他的老母親，
買最好的布料做衣服?！薄昂沃拱?，我聽說，他每次吃飯，但凡有一點好吃的，
他都舍不得吃，要留下來，帶回家給母親。他自己，就吃些粗茶淡飯?！薄笆前?，
此人孝名遠揚，連鄰國都知道，鄭國有個大孝子，叫潁考叔?！逼鸪酰也]有太在意。
這個時代，以“孝”聞名的人，并不少。這是一種值得嘉獎，卻也司空見慣的品德。
但聽得多了，我的心里，漸漸地，泛起了一絲異樣的情緒。那是一種，混雜著羨慕、嫉妒，
甚至是一絲自慚形穢的復(fù)雜感覺。他，一個邊疆小吏，可以光明正大地，對他的母親，
盡自己全部的孝心。他的“孝”，為他贏得了美名。而我，一國之君，卻因為自己的誓言，
成了一個不能奉養(yǎng)母親的、“不孝”之人。這是多么巨大的諷刺。我開始，
留意這個叫潁考叔的人。我讓手下，去調(diào)查他的履歷。調(diào)查結(jié)果，很簡單。他出身貧寒，
為人正直，勤于公務(wù)，唯一的“特點”，就是對他的老母親，孝順到了骨子里。他不是那種，
把“孝”掛在嘴邊的偽君子。他是真的，把母親，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有一次，
潁谷附近，有小股的戎人騷擾。潁考叔率領(lǐng)邊防士卒，前去驅(qū)趕。他身先士卒，作戰(zhàn)勇猛，
卻不小心，手臂中了一箭。他簡單包扎之后，第一句話，不是問敵軍退了沒有，
而是焦急地問手下：“此事，千萬不可讓我母親知道！”我聽到這個回報，心中，
受到了極大的觸動。我忽然，很想見見這個人。我想親眼看看，一個被“孝”字，
浸潤到骨子里的，到底是什么樣子。我想知道，他那份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孝心，是不是，
真的在閃閃發(fā)光。于是，我借著一次，需要嘉獎邊防有功之臣的機會，下了一道旨意。宣，
潁谷封人，潁考叔，入宮覲見。旨意發(fā)出去之后，我竟有了一絲，近鄉(xiāng)情怯般的緊張。
我不知道，見到他，我該說些什么。我更不知道，他那面純孝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