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官道，入秋后便是黃土與衰草的世界。風卷起砂礫抽打著路旁半枯的槐樹，發(fā)出嗚嗚的哨音。日頭昏黃，懶懶地掛在西邊一片鉛灰色的云絮上，透不出半點暖意。
路旁有店。
店招被風吹得只剩半片殘破的布，隱約可見一個“醉”字。土墻斑駁，窗紙是新糊的，慘白得刺眼。沒名字，就叫野店。
斗笠客推門進去時，帶進一股裹著沙塵的冷風。堂內(nèi)光線昏暗，只柜臺上點著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虛弱地跳著。角落堆著幾個空酒壇，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燒刀子的辛辣和灶火的煙熏氣。
只有一個客人伏在角落油膩的桌上，鼾聲如雷，腳邊倒著兩個空壇。
柜臺后，一個女人抬起頭?？床怀龃_切年紀，眉眼間有被風霜打磨過的柔韌，青布包頭裹不住幾縷垂落的烏發(fā)，襯得頸子一段膩白。她手里正用一塊白布擦拭一只粗陶酒碗，指尖圓潤，動作不緊不慢。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聲音不高，帶著點沙沙的尾音，像砂紙磨過絲綢。
斗笠客沒答話，徑直走到最里面靠墻的一張桌子坐下。桌上積著薄灰。他把腰間被粗布裹纏的斷刃解下，輕輕放在桌面靠墻的位置，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女人放下碗，拎起柜臺后一個黑沉沉的酒壇子，又拿起一只同樣粗礪的陶碗，裊裊娜娜地走過來。青布裙擺掃過地面，沒帶起一絲灰塵。
“天冷，喝碗酒暖暖身子？”她走到桌前，沒立刻倒酒，目光在斗笠邊緣陰影下的下頜輪廓停了停，又滑向桌上那裹著布的狹長物件?！摆s了很遠的路？”
斗笠客微微頷首。
粗陶碗落在木桌上，聲音濁重。女人手腕輕傾，琥珀色的酒液從壇口傾瀉而下，注入碗中。酒香混著劣質的辛辣氣猛地散開。她斟得很慢，酒線穩(wěn)定，碗將滿時手腕輕輕一旋，壇口抬起，最后一滴酒恰好落在碗心，不溢分毫。
“酒入愁腸愁更愁…”女人放下酒壇，沒走。一只涂著淡紅蔻丹的手隨意地搭在桌沿，食指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離那只粗陶碗只有寸許距離。她微微傾身，聲音壓低了些，像在說一個秘密，“…閣下的背影，像背著座山。壓得太沉，累不累？”
油燈的光暈染在她半邊臉上，神色似笑非笑，帶著一種了然于心的探究。
窗外風聲緊了，卷著砂礫撲打著新糊的窗紙，噗噗作響。
斗笠客的右手放在桌下，搭在膝頭。左手伸出，端起了那碗酒。碗沿粗糙，酒液渾濁。
就在碗沿沾唇的剎那！
女人搭在桌沿的食指，指甲蓋的邊緣極其輕微地向上一挑！
“嗤！”
一聲比窗外的風聲更尖細、更迅疾的破空聲倏然響起！
一點藍汪汪的寒芒，竟是從她修剪圓潤的指甲蓋下彈射而出！快如電閃，毫無征兆，直取斗笠客端碗的左手手腕！同時，她搭在桌沿的右手手腕一沉、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柄柳葉薄刃，刃身泛綠，無聲無息地帶起一道陰狠的弧光，抹向斗笠客的咽喉！
上下齊發(fā)！毒針封腕，鎖死閃躲；柳葉刃割喉，一擊斃命！
所有的風情與言語，不過是這絕殺一擊前最完美的偽裝。
粗陶碗的邊緣遮住了斗笠客的下半張臉。他似乎只是微微仰頭，喝了一口碗中烈酒。
那只握著碗的左手，手腕極其自然地向外翻轉了半寸。
碗口恰好迎上那點激射而至的藍芒！
“叮！”
一聲極其清脆、如同冰珠落玉盤的輕響。
藍芒沒入渾濁的酒液，消失無蹤。
而那只翻轉的手腕，小指微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瞬。
桌上，油燈的火苗毫無征兆地跳動了一下。
女人手中那道抹向咽喉的陰狠弧光，在距離目標尚有半尺之處，驟然凝固！
柳葉薄刃的尖端，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針尖大小的孔洞。仿佛是刀刃本身材質最薄弱處自然崩裂開的一個點。
沒有金鐵交鳴。沒有火花四濺。只有刃身發(fā)出一聲極其細微、如同嘆息般的嗡鳴。
女人臉上的似笑非笑瞬間凍結。眼睛里所有的風情與探究，盡數(shù)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悚！她死死盯著自己柳葉刃尖上那個微不可查的小孔，仿佛看到了世間最荒謬、最可怖的景象。她涂著蔻丹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斗笠客放下酒碗。碗底在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叩擊聲。
濁酒在碗中晃蕩，映著油燈昏黃的光。
窗外，風聲陡然尖嘯！一張模糊的、貼著窗紙窺視的女人臉龐輪廓猛地一閃而過，旋即消失。慘白的窗紙上，清晰地映下了一道扭曲蜿蜒的影子，像一條昂首欲噬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