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裹著香樟樹的氣味撞進(jìn)教室時,林辰正用校服袖子墊著下巴補覺。
后頸被人戳了第三下,陳陽的聲音像根細(xì)針,扎破了他混沌的睡意。
“醒醒,轉(zhuǎn)校生!老班親自領(lǐng)來的,絕對值你抬次眼皮?!?/p>
林辰“嘖”了一聲,懶洋洋地掀起眼皮。
視線越過前排攢動的后腦勺,精準(zhǔn)落在教室前門。
一位女生站在那里,藍(lán)白校服穿得一絲不茍,領(lǐng)口最上面那顆紐扣系得嚴(yán)嚴(yán)實實,襯得脖頸冷白得像塊玉雕。
及腰的黑發(fā)垂在背后,發(fā)尾隨著她極輕的呼吸微微晃動,卻沒染上半分煙火氣。
她沒看教室里探頭探腦的人群,目光落在窗外那棵三層樓高的香樟樹上。
側(cè)臉線條干凈利落,像是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連陽光都格外收斂,在她頰邊投下淡淡的陰影,沒敢留下溫度。
“我去?!?/p>
陳陽在旁邊倒吸一口涼氣。
“這氣場,比冰山還凍人?!?/p>
林辰?jīng)]接話。
不知怎么的,那女生轉(zhuǎn)過來的瞬間,他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不是驚艷,是種莫名的熟悉感。
像小時候弄丟的某件玩具,多年后在舊貨市場瞥見,明明忘了細(xì)節(jié),卻還是能認(rèn)出來。
她的眼睛很特別,是細(xì)長的丹鳳眼,瞳色比一般人深,掃過教室時沒帶任何情緒,像在看一幅與自己無關(guān)的畫。
直到視線落在林辰這邊,她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就一下,快得像錯覺。
“這位是蘇清顏?!?/p>
班主任張老師推了推眼鏡,打破了教室里的安靜。
“從市立一中轉(zhuǎn)來的,以后就是咱們高二(3)班的同學(xué)了。成績很優(yōu)秀,大家多向她學(xué)習(xí)?!?/p>
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幾聲男生的竊笑。
蘇清顏沒反應(yīng),既沒鞠躬也沒自我介紹,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張老師似乎早料到她這性子,笑了笑沒勉強。
“蘇清顏,你就坐……”
他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林辰旁邊的空位上。
“坐在林辰旁邊吧,他那片空位大。”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過來了。
林辰揉了揉眼角,臉上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作為班里的“活寶”,上課接話茬,下課打籃球,成績中游晃蕩,偏偏人緣好得離譜。
而他旁邊的空位,據(jù)說是個“風(fēng)水寶地”。
前桌是文藝委員夏曉曉,后桌是體育委員王建國,左右都是活躍分子,唯獨那個位置,因為上學(xué)期的同學(xué)轉(zhuǎn)學(xué),空了快一個月。
誰都沒想到,新來的冰山轉(zhuǎn)校生,會被直接安插在“熱鬧中心”。
蘇清顏沒說什么,拎起腳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徑直走了過來。帆布包帶子磨得有些起毛,和她身上那股精致的疏離感格格不入。
林辰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屁股,給她騰出過道。
她走過時帶起一陣風(fēng),不是女生常用的香水味,是種淡淡的薄荷氣息,像剛拆封的作業(yè)本。
“哐當(dāng)?!?/p>
帆布包放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她拉開椅子坐下,動作輕得像片葉子落在地上。從始至終,沒看林辰一眼,甚至沒碰到他桌角那堆歪歪扭扭的課本。
林辰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他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陳陽,用口型問。
“一中的?那可是私立名校,怎么轉(zhuǎn)來咱們這公立高中?”
陳陽回了個“不知道”的口型,眼睛卻還黏在蘇清顏的側(cè)臉上。
張老師開始講課,是枯燥的數(shù)學(xué)公式。
林辰?jīng)]心思聽,他的注意力全在旁邊。
蘇清顏從帆布包里拿出課本、筆袋,動作規(guī)整得像在執(zhí)行程序。
課本放在桌角,與桌邊對齊;筆袋拉鏈朝左,露出里面排列整齊的黑色水筆,連筆帽朝向都一致。
她寫字的姿勢很好看,手指纖細(xì),握著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筆,筆尖在筆記本上移動,留下一行行工整得像印刷體的字跡。
林辰瞥了一眼,是剛才張老師寫的例題,她不僅抄完了,還在旁邊畫了輔助線,比老師講的方法更簡潔。
“學(xué)霸啊……”
他在心里嘀咕。
不知過了多久,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條短信。
林辰趁著張老師轉(zhuǎn)身寫板書的功夫,飛快地摸出來按亮屏幕。
發(fā)件人是“老媽”。
【兒子,看到新同桌了嗎?那是蘇清顏,你蘇爺爺家的孫女?!?/p>
林辰皺了皺眉。
蘇爺爺?
他有點印象,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小時候見過幾面,每次都要塞給他一把水果糖,還總念叨“要給你找個好媳婦”。
手指往下滑,下一條短信像炸雷一樣劈進(jìn)他眼里。
【忘了跟你說,你倆有娃娃親,是你爺爺和她爺爺當(dāng)年定的。清顏這孩子可憐,爸媽不在身邊,爺爺又住院了,你可得好好照顧她,別欺負(fù)人家。】
“咔噠?!?/p>
手機差點從手里滑出去,林辰猛地攥緊,指節(jié)都泛白了。
“……”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向旁邊的蘇清顏。
“……”
她還在低頭做題,側(cè)臉在陽光下透著冷光,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
就是這個女生?
那個冰山一樣、連話都懶得說的轉(zhuǎn)校生?
是他那個只存在于長輩玩笑里的……
未婚妻?
這什么離譜的情節(jié)?
林辰覺得自己一定是沒睡醒,還在做夢。
他用力掐了把大腿,疼得齜牙咧嘴。
“你干嘛?”
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課堂的安靜。
蘇清顏轉(zhuǎn)過頭,丹鳳眼微微瞇起,看著他,眼神里帶著明顯的嫌棄,像是在看什么麻煩的東西。
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又一次聚焦過來,連張老師都停下了筆,疑惑地看著他們。
“林辰,蘇清顏,你們有事?”
林辰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從耳根紅到脖子。
他慌忙低下頭,把手機塞回褲兜,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沒、沒事老師,我剛才……腿麻了?!?/p>
張老師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沒再多問,繼續(xù)講課。
林辰的心跳得像要炸開,他能感覺到蘇清顏的目光還停在他身上,帶著審視和疏離。
他不敢抬頭,只能盯著自己桌上那本畫滿涂鴉的數(shù)學(xué)書,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著旁邊的動靜。
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很輕,很規(guī)律。
過了好一會兒,那道目光終于移開了。林辰悄悄松了口氣,后背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薄汗。
他偷偷抬眼,看到蘇清顏又轉(zhuǎn)回了原來的姿勢,側(cè)臉依舊冷得像冰。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看到她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直到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林辰還在神游天外。
陳陽拍了他一把。
“走了,打球去啊?!?/p>
“不去了?!?/p>
他搖搖頭,腦子里還是那條短信。
“我有點事?!?/p>
陳陽沒多想,勾著王建國的肩膀往外走。
路過蘇清顏座位時,還吹了聲口哨。
“新同學(xué),一起去看我們打球???”
蘇清顏頭也沒抬:“不去?!?/p>
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陳陽碰了個釘子,訕訕地走了。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林辰和蘇清顏。
夕陽透過窗戶斜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林辰的影子和蘇清顏的影子挨在一起,中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縫隙。
林辰坐在座位上,手心里全是汗。
他想開口問點什么,比如“你是不是知道婚約的事”,又或者“你爺爺還好嗎”,可話到嘴邊,看著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又咽了回去。
萬一……
萬一她不知道呢?
萬一是他媽搞錯了呢?
他正糾結(jié)著,蘇清顏突然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帆布包被她拉鏈拉上,發(fā)出“刺啦”一聲輕響。
她要走了。
林辰猛地站起來
“那個……”
對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看他,眼神里帶著詢問,卻沒什么溫度。
“沒、沒事?!?/p>
林辰又慫了,撓了撓頭。
“就是想問你……住在哪兒?要不要我……”
“不用?!?/p>
蘇清顏打斷他,語氣干脆得像在斬釘截鐵。
“我住爺爺家,離這兒不遠(yuǎn)?!?/p>
說完,她拎起帆布包,轉(zhuǎn)身就走,沒再回頭。
林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心里堵得厲害。
他拿出手機,又看了一遍老媽的短信,那行“你倆有娃娃親”的字刺眼得很。
他點開通訊錄,找到“老媽”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按下去。
算了,先不想了……
林辰嘆了口氣,收拾好書包往外走。
剛出教學(xué)樓,就看到蘇清顏站在不遠(yuǎn)處的公交站牌下,背著那個發(fā)白的帆布包,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孤單。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喂。”
蘇清顏轉(zhuǎn)過頭,看到是他,眉頭皺了起來。
“有事?”
“你等公交啊?”
林辰?jīng)]話找話,眼睛卻瞟向她手里的公交卡,是最普通的學(xué)生卡,邊角都磨圓了。
“嗯。”
“幾路?”
“3路?!?/p>
“正好,我也坐3路?!?/p>
林辰脫口而出,說完就后悔了。
他明明是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
蘇清顏顯然也不信,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撒謊的小孩。
“你不是騎車嗎?早上我看到了?!?/p>
林辰的臉又紅了,支支吾吾地說。
“今、今天想坐公交,鍛煉身體……”
這話漏洞百出,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
蘇清顏沒再拆穿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等車。
3路公交很快來了,林辰跟在她身后上了車。
刷卡時,他聽到“學(xué)生卡”的提示音,和她的一模一樣。
車廂里人不多,還有空位。
蘇清顏選了個靠窗的單人座坐下,林辰猶豫了一下,在她斜后方的座位坐了下來。
他能看到她的側(cè)臉,依舊沒什么表情,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眼神放空。
陽光落在她的發(fā)梢上,鍍上一層金邊,卻沒暖化那層冷意。
林辰掏出手機,點開地圖,搜索“3路公交”的路線。
他想看看她到底要去哪兒,離他家遠(yuǎn)不遠(yuǎn)。
公交車報站的聲音響起。
“下一站,老城區(qū)路口?!?/p>
蘇清顏站了起來,拎起帆布包,往車門走去。
林辰心里一動。
老城區(qū)路口?
那不就在他家附近嗎?
離爺爺住院的市一院也很近。
他幾乎是立刻就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后下了車。
“你怎么也下了?”
蘇清顏看到他,明顯愣了一下。
“哦,我家就在這附近?!?/p>
林辰指了指前面的巷子,這次沒撒謊,他家的汽修廠確實在這條巷子里。
蘇清顏沒說話,轉(zhuǎn)身往巷子深處走去。
看著她的背影,林辰鬼使神差地又跟了上去。
巷子很窄,兩旁是老式的居民樓,墻面上爬滿了爬山虎。
夕陽穿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清顏走得不快,林辰跟在她身后兩米遠(yuǎn)的地方,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合著陽光的味道,意外地不難聞。
走到巷子盡頭,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門口種著幾株薄荷,綠油油的。
蘇清顏停在門口,掏出鑰匙開門。
“你住這兒?”
林辰忍不住問。
蘇清顏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沒回答,卻也沒否認(rèn)。
她推開院門,走了進(jìn)去,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淡淡地說了一句。
“謝謝你……在學(xué)校,沒拆穿我?!?/p>
“???”
林辰?jīng)]反應(yīng)過來。
“我其實……”
蘇清顏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
“不太會跟人打交道?!?/p>
說完,她“咔噠”一聲關(guān)上了門,把林辰和滿巷子的夕陽都關(guān)在了外面。
林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在公交車上,他不小心撞到了扶手,手背有點紅。
可他滿腦子都是蘇清顏剛才那句話,還有她轉(zhuǎn)身時,被風(fēng)吹起的一縷發(fā)絲,掃過她冷白的臉頰。
冰山……
好像也不是那么冷。
他笑了笑,轉(zhuǎn)身往自家汽修廠的方向走去。
路過巷口的煎餅攤時,老板笑著打招呼。
“小林,今天不騎車了?”
“嗯,坐公交來的?!?/p>
林辰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老板,來個煎餅,加雙蛋,多放香菜?!?/p>
老板麻利地攤著煎餅,林辰看著滋滋冒油的鏊子,突然想起蘇清顏在學(xué)校吃午飯時,把餐盤里的香菜一根一根挑了出來,放在旁邊的紙巾上。
“等等……
”他連忙說。
“老板,不加香菜,多放薄脆?!?/p>
老板愣了一下。
“你不是最愛吃香菜嗎?”
“今天不想吃了?!?/p>
林辰撓了撓頭,笑了。
也許,這個冰山未婚妻,也不是那么難相處。
他拎著煎餅往家走,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林母發(fā)來的微信。
【兒子,清顏到家了嗎?她爺爺說她低血糖,你明天記得給她帶顆糖?!?/p>
林辰看著屏幕,又抬頭看了看不遠(yuǎn)處那座亮著燈的小樓,嘴角忍不住向上揚了揚。
行吧,未婚妻就未婚妻。
照顧就照顧。
他把煎餅塞進(jìn)嘴里,含糊不清地笑了。
明天,好像有點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