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歃血為盟影成雙
面對沈蘭漪那雙清澈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以及那直指核心、毫不拖泥帶水的詢問，慕青霜沒有立刻回答。她需要一點(diǎn)時間，來消化這劫后余生的虛弱感，以及……評估眼前這個剛剛救了自己一命的“盟友”的真正意圖。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坐直了身體，冰冷的墻壁透過單薄的舊棉襖傳來刺骨的寒意，讓她因驅(qū)毒而滾燙的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體內(nèi)殘存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經(jīng)脈深處，被強(qiáng)行撕裂后又由“流云引”內(nèi)力溫柔修補(bǔ)過的地方，傳來隱隱的、如同被無數(shù)細(xì)針穿刺般的刺痛。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沈蘭漪的“流云引”確實(shí)神妙非凡，不僅驅(qū)除了蝕骨桃花瘴那致命的陰毒，連她因急于求成、強(qiáng)行修煉《寒月訣》而留下的細(xì)微隱傷，似乎也被那股溫潤醇厚的力量撫平了些許。這份恩情……或者說，這份沉甸甸的“投資”，其分量，足以讓任何身處絕境的人動容，也讓慕青霜心中的天平，悄然傾斜。
她緩緩抬起那只蒼白、骨節(jié)分明的手。這只手，曾在寒影峰握劍，曾在江湖染血，昨夜更在冷宮廢墟中搶奪證物，在毒瘴中掙扎求生。此刻，它微微顫抖著，借著那盞在穿堂風(fēng)中拼命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劣質(zhì)油燭發(fā)出的昏黃光線，攤開了掌心。
那半截焦黑、扭曲、帶著干涸暗紅血跡的金簪，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燭光吝嗇地灑在上面，將那幾縷在烈焰中幸存、依舊頑強(qiáng)展現(xiàn)著昔日華美的鳳凰尾羽圖案，映照得猙獰而詭異，如同來自地獄的圖騰，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血腥過往。
“這個。”慕青霜的聲音低沉、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極北寒冰中鑿出，帶著刻入骨髓的恨意，“在冷宮，從一個被淑妃爪牙滅口的老宮女手里搶到的。她臨死前，喉嚨里擠出的最后幾個字……提到了‘火鳳凰’印記。”她沒有說出“寒影閣”三個字，那是她靈魂深處最深的烙印與禁忌。但“火鳳凰”這三個字，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瞬間在沈蘭漪的心湖中渲染開一片驚濤駭浪，其指向性已經(jīng)昭然若揭！這足以表明她的立場，她所追尋的，絕非簡單的后宮傾軋，而是關(guān)乎血海深仇的真相！
沈蘭漪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定在那半截焦黑的金簪上。當(dāng)她的視線觸及那猙獰的鳳凰尾羽圖案時，瞳孔幾不可察地驟然一縮！她出身清貴世家沈家，自幼博覽群書，對前朝宮廷的隱秘禁忌并非一無所知?！盎瘌P凰”……這并非尋常紋飾！這是前朝末代那位以傾國美貌和一手詭異毒術(shù)攪亂乾坤、惑亂宮廷的寵妃——蕭氏獨(dú)有的標(biāo)記！此女最終隨同腐朽的前朝一同覆滅，其所有遺物、印記，皆被本朝太祖視為不祥與禁忌，嚴(yán)令銷毀封存！淑妃……一個當(dāng)朝得寵的妃子，竟然與前朝禁忌的“火鳳凰”印記有關(guān)？還在冷宮深處殺人滅口？這背后的水，深得足以吞噬一切！而眼前這位看似卑微的“青常在”，顯然是被卷入了一個足以掀翻半個后宮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中心！她所背負(fù)的，恐怕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血仇！
“所以，”沈蘭漪的聲音低沉下來，如同沉入深潭的玉石，帶著洞悉一切的凝重，“你甘冒奇險，化名潛入這龍?zhí)痘⒀?，是為了追查這‘火鳳凰’印記背后的真相？”她頓了頓，清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刺向慕青霜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眸，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刀，“甚至不惜……復(fù)仇？” 最后兩個字，她說得極輕，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敲打在慕青霜那顆早已被仇恨填滿的心臟之上！
慕青霜猛地抬眼！那雙原本因虛弱而蒙著水霧的眼眸，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黑沉沉的眼底，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如同地獄熔巖般熾烈而冰冷的仇恨火焰！“血債！”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干裂，如同受傷的孤狼在月下嚎叫，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腥與決絕，“必須血償！” 這簡短的四個字，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帶著毀天滅地的意志，在破敗的殿宇內(nèi)回蕩，連窗外的雨聲似乎都為之一滯。
沈蘭漪沉默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從慕青霜靈魂深處噴薄而出的仇恨的重量和毀滅性。這不是尋常的恩怨，而是傾盡三江五海之水也無法洗刷的血海深仇！庇護(hù)這樣一個存在，如同懷抱著一顆隨時可能引爆、足以將周圍一切炸得粉身碎骨的霹靂雷火彈！風(fēng)險之大，難以估量。然而……淑妃的囂張跋扈、視人命如草芥，早已令她深惡痛絕；皇后慕容氏深沉如淵，難以揣測；賢妃看似溫和，實(shí)則如同籠罩在薄霧后的險峰，虛實(shí)難辨。這后宮，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步步驚心的棋局。眼前這個被仇恨驅(qū)動的“青常在”，這把淬煉著寒影閣最后鋒芒的“霜刃”，或許……真能成為她手中一把破開僵局、直刺要害的利刃？一把能攪動死水、讓隱藏的魑魅魍魎現(xiàn)形的活棋？
“淑妃勢大根深，鎮(zhèn)北侯府在朝中盤根錯節(jié)，她在宮中更是耳目眾多，尚武司爪牙遍布。”沈蘭漪迅速收斂心神，聲音恢復(fù)了世家貴女的冷靜與條理，清晰地分析著眼前危局，“昨夜頤年殿之事，動靜不小。以淑妃的狠辣多疑，必然傾盡全力追查刺客下落。你如今毒傷未愈，內(nèi)力損耗巨大，又暴露了遠(yuǎn)超常人的身手和探查意圖。這碎玉軒……”她的目光掃過殘破漏風(fēng)的殿宇，帶著一絲冰冷的現(xiàn)實(shí)，“看似荒涼偏僻，實(shí)則如同一個透明的囚籠，你待在這里，無異于待宰羔羊，淑妃的人隨時可能以任何名義前來‘清理’。”
慕青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桀驁的弧度，帶著破罐破摔的瘋狂：“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臨死前，總能撕下她幾塊肉來！魚死網(wǎng)破，我亦無懼！”
“魚死網(wǎng)破？”沈蘭漪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訓(xùn)誡般的理智，瞬間打斷了慕青霜近乎絕望的狠話，“那是莽夫之勇，是愚蠢至極的選擇！你的命，”她直視著慕青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是我耗費(fèi)本源內(nèi)力，從蝕骨桃花瘴的鬼門關(guān)前硬生生拉回來的！如此輕易便要舍掉？你的仇，誰來報(bào)？寒影峰下那數(shù)千枉死的冤魂，誰來祭奠？！”
“魚死網(wǎng)破”四個字被沈蘭漪冰冷的話語徹底擊碎！慕青霜如同被當(dāng)頭棒喝，身體猛地一顫！是啊，她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毫無價值地死！寒影閣的血仇未報(bào)，她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族人？！沈蘭漪的話，像是一盆冰水，澆滅了她沖動的怒火，卻也讓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孤立無援的絕境。她瞇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刺向沈蘭漪：“你想怎樣？”
沈蘭漪向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搖曳的燭火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躍、燃燒，映照出深邃而堅(jiān)定的光芒?！昂芎唵巍！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做一筆交易。我可以為你提供暫時的庇護(hù)，讓你避開淑妃的耳目追查，助你在這深宮之中暫時隱匿行跡，恢復(fù)傷勢。甚至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她刻意加重了“可能”二字，“動用我的資源和渠道，為你追查‘火鳳凰’之事提供些許便利?！彼ｎD了一下，目光如同無形的繩索，牢牢鎖住慕青霜審視的眼神，“作為交換，你需要成為我的助力。在這紫宸宮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屎笊畈豢蓽y，賢妃立場不明，淑妃更是如同毒蛇環(huán)伺。我需要一雙能看清暗處、替我擋下那些淬毒冷箭的眼睛，和……一把能在關(guān)鍵時刻，為我掃清障礙的利刃?！?/p>
慕青霜的心臟，在沈蘭漪冷靜而極具誘惑力的條件中，劇烈地跳動起來！庇護(hù)？便利？這正是她孤身一人、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深宮中摸索時，最渴望卻最難以企及的東西！沈蘭漪身為皇后看重的蘭嬪，又身負(fù)絕學(xué)，她的資源和渠道，無疑能大大縮短自己復(fù)仇的進(jìn)程！但代價……是成為沈蘭漪手中的刀？一把聽命于她、為她披荊斬棘的利刃？她看著沈蘭漪那張溫婉沉靜、如同空谷幽蘭般的面容，那雙清澈眼眸的深處，閃爍著的卻是毫不遜色于她的冷靜、算計(jì)與對權(quán)力的清醒認(rèn)知。這絕非一個簡單的、只知風(fēng)花雪月的世家貴女。
“你就不怕引火燒身？”慕青霜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試探性的嘲諷，“我追查的東西，是前朝禁忌，是淑妃不惜殺人滅口也要掩蓋的秘密！一旦掀開，可能會讓整個后宮天翻地覆！你沈家百年清譽(yù)，不怕毀于一旦？”
“怕？”沈蘭漪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如同初雪映日般帶著鋒利寒芒的弧度，“我沈蘭漪既然選擇踏入這紫宸宮闕，就沒奢望過能全身而退、不染塵埃。這深宮，本就是權(quán)力與鮮血交織的角斗場。我只怕……”她微微俯身，靠近慕青霜蒼白的面龐，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千鈞，“手中的刀不夠快，不夠狠，不足以劈開這重重迷霧，不足以守護(hù)我想守護(hù)的東西！”她的話語中，透著一股與慕青霜如出一轍的、不惜一切代價的決絕。
沈蘭漪最后那句話，如同冰冷的匕首，精準(zhǔn)無比地刺中了慕青霜內(nèi)心最深處的共鳴！守護(hù)……她豁出性命守護(hù)的，是那焚盡寒影峰的血仇，是三千同門死不瞑目的冤魂！而沈蘭漪，這個看似擁有一切的世家貴女、新晉寵妃，她不惜卷入這滔天漩渦也要守護(hù)的，又是什么？是沈家的百年清譽(yù)？還是……那深藏在她溫婉外表之下、如同那紫檀木盒中《歸元心經(jīng)》殘卷般沉重而危險的秘密？這深宮之中，誰人心中沒有不能觸碰的逆鱗？誰又不是在刀尖上起舞？
“噼啪！”
搖曳的燭火猛地爆開一個碩大的燈花，光芒驟然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仿佛耗盡了最后的力氣。昏黃的光影在兩人臉上明滅不定。
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狹小破敗的殿宇內(nèi)蔓延開來。只有窗外夜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瓦片，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冰冷的聲響，如同為這場即將達(dá)成的盟約敲響的鼓點(diǎn)。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
終于，慕青霜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那只握著半截金簪的手。她的手蒼白、修長，指腹和虎口處覆蓋著一層薄而堅(jiān)硬的繭子，那是常年握持冰冷兵刃、在生死搏殺中磨礪出的印記。她將金簪收回袖中，然后，那只手，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伸向了沈蘭漪。
“好?！彼煌鲁鲆粋€字，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石摩擦，卻帶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盟友?！彼D了頓，補(bǔ)充道，清晰地劃定了界限，“在扳倒淑妃，或者說……在我們共同的敵人消失之前。”這句話，既是承諾，也是底線。
沈蘭漪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上。那只手，冰冷、帶著薄繭，象征著江湖的血雨腥風(fēng)和刻骨的仇恨。她沒有絲毫猶豫，也伸出了自己的手。這只手，養(yǎng)尊處優(yōu)，白皙細(xì)膩，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然而在掌心勞宮穴的位置，卻能感受到蘊(yùn)含其中的、精純磅礴的“流云引”內(nèi)勁，象征著世家底蘊(yùn)與深藏的鋒芒。
兩只截然不同的手，在昏黃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燭光下，短暫而有力地一握！
冰冷與溫?zé)崴查g交織！慕青霜掌心的寒意仿佛要凍結(jié)沈蘭漪的指尖，而沈蘭漪手心的溫?zé)嵊秩缤髟噲D驅(qū)散那刺骨的冰冷。這短暫的肌膚相觸，傳遞著彼此復(fù)雜難言的心緒——有基于利益的試探，有不得不為之的利用，有絕境中抓住浮木的無奈，也有一絲在巨大危機(jī)面前、因同病相憐而產(chǎn)生的、極其微弱的不確定感與……極其脆弱的信任萌芽。
“成交?！鄙蛱m漪率先松開了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對方皮膚那冰冷而粗糙的觸感。她收回手，姿態(tài)依舊從容優(yōu)雅，眼神清澈如水，卻多了一層心照不宣的深意與警惕。“記住，盟友，”她輕聲強(qiáng)調(diào)，如同在陳述一條鐵律，“只存在于擁有共同敵人的時候。一旦目標(biāo)達(dá)成，或者……目標(biāo)發(fā)生了變化……”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兩人都心知肚明。
慕青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毫無溫度的笑意，眼底深處卻燃燒著復(fù)仇的火焰：“當(dāng)然。希望我們共同的‘?dāng)橙恕芑畹谩銐蜃屛覀兺瓿筛髯缘哪繕?biāo)?！彼恼Z氣中，帶著一種殘忍的期待。
歃血為盟，以蝕骨劇毒與救命之恩為引，以滔天血仇與深藏秘密為契。在這風(fēng)雨飄搖、如同墳?zāi)拱闼兰诺乃橛窈帲瑑傻栏髯员池?fù)著沉重宿命、本應(yīng)形同陌路的身影，為了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在絕境中暫時重疊在了一起。她們成為這深宮最深沉暗夜里，一雙若即若離、互相依存卻又彼此防備的影子。同行的路，注定布滿荊棘與猜忌。
而在窗外，那被夜雨浸透、荒草叢生的庭院角落，一枚小小的、通體瑩潤的白玉念珠，被遺落在濕潤冰冷的泥濘之中。雨水不斷地沖刷著它，洗去表面的浮泥，露出其溫潤的本質(zhì)。念珠上，一道極其細(xì)微、如同天然紋理般的蓮花刻痕，在雨水的浸潤下，泛著冰冷而內(nèi)斂的光澤，無聲地昭示著不久前曾有人在此駐足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