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銅燈臺上跳動，將蝦仁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堆著圖紙的案幾上。他手里捏著半截木炭，對著連弩車的草圖皺眉——扳機的彈簧設(shè)計始終不理想，用獸筋彈性不足，用銅片又太脆，試了三次都以斷裂告終。案上散落著幾片斷裂的銅片，邊緣被炭火烤得發(fā)黑，像一堆無聲的嘆息。
更夫的梆子敲過三更，咸陽城的喧囂早已沉寂，只有遠(yuǎn)處軍坊傳來零星的打鐵聲，叮當(dāng)、叮當(dāng)，像在數(shù)著未眠人的心跳。蝦仁揉了揉發(fā)酸的肩膀，正想趴在案上歇會兒，門外突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不是侍衛(wèi)的皮靴，是布履踩在石板上的悶響。
“誰？”蝦仁猛地抬頭，手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沒有劍，只有一塊冰冷的手機。
“是孤?！?/p>
嬴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夜露的清寒。他沒帶侍衛(wèi)，只穿著一身玄色便服，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暗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xiàn)。推門進(jìn)來時，他發(fā)間還沾著幾片夜霜，像落了層細(xì)碎的星子。
“大王？”蝦仁慌忙起身，差點撞翻案邊的銅爵，“深夜來訪，可是有急事？”
嬴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張連弩車圖紙上，指尖輕輕點過那斷裂的扳機：“這里又卡住了？”
“是，”蝦仁有些無奈，“彈簧的材料太棘手，找不到合適的替代品。”他拿起一片斷裂的銅片，“用銅片容易斷，用獸筋又力道不足，連射三次就廢了?！?/p>
嬴政拿起銅片，對著燭火端詳片刻，忽然道：“用淬火的精鐵試試？孤記得軍工坊新煉出一種鐵，比銅硬，比鋼韌?！?/p>
蝦仁眼睛一亮：“精鐵？我怎么忘了這個！”秦朝的冶鐵技術(shù)雖不如后世，但經(jīng)過淬火處理的精鐵已有一定彈性，或許真能解決問題。他抓起木炭，在圖紙邊緣飛快地畫著精鐵彈簧的雛形，“對，把鐵條打成螺旋狀，兩端固定……”
嬴政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燭火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忽然笑了：“先生一談起這些，眼里就有光?！?/p>
蝦仁手一頓，抬頭撞見嬴政的目光，那里面沒有帝王的威嚴(yán)，只有同齡人般的坦誠，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他臉頰微熱，低下頭繼續(xù)畫：“只是覺得……這些東西能少死人?！边B弩車若能成，秦軍的攻擊力至少能提升三成，傷亡就能少三成。
嬴政沒再接話，只是拿起案上的“秦玉”種子端詳。那是今天從試驗田取來的樣本，顆粒比普通小米飽滿近一倍，外殼泛著淡淡的玉色，這也是“秦玉”名字的由來。
“公輸家族不會善罷甘休。”嬴政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下來，“今日試驗田之事，只是開始。他們在軍坊經(jīng)營了三代，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想動他們，得慢慢來?！?/p>
蝦仁握著木炭的手緊了緊：“我知道。但連弩車必須盡快做出來，伐韓的大軍開春就要出發(fā)，不能讓士兵們用著落后的武器去拼命?！?/p>
“孤讓李斯從軍工坊調(diào)了三個最好的鐵匠給你，”嬴政說，“就在門外候著，隨時聽你調(diào)遣?！?/p>
蝦仁愣住了。他沒想到嬴政考慮得這么周全，連鐵匠都備好了。他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果然看到三個穿著粗布短打的鐵匠蹲在廊下，懷里抱著工具箱，顯然是連夜被叫來的。
“謝大王?！蔽r仁的聲音有些發(fā)澀。在這個等級森嚴(yán)的時代，一個帝王能為他做到這份上，早已超出了“重用”的范疇。
嬴政走到他身邊，望著廊外沉沉的夜色：“先生可知，孤為何如此信你？”
蝦仁搖頭。
“因為你說的每一件事，都在為百姓著想，為大秦著想?！辟哪抗馔断蜻h(yuǎn)處的試驗地方向，“呂不韋說你是六國奸細(xì)，公輸說你是妖人，可他們拿不出證據(jù)。而你，拿出來的是能增產(chǎn)的糧食，能省力的犁，能護(hù)佑士兵的弩。這些，比任何言辭都有說服力。”
他頓了頓，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地看著蝦仁：“孤要的不是一個只會空談的謀士，是一個能和孤一起，把這天下變得更好的人。”
燭火的光落在兩人之間，映得空氣都暖了幾分。蝦仁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突然想起史書里那個“焚書坑儒”的暴君形象，再對比此刻的坦誠與信任，只覺得歷史的筆太過冰冷，漏掉了太多鮮活的細(xì)節(jié)。
“臣定不負(fù)大王所托?！蔽r仁躬身行禮，這次是真心實意的臣服。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拍著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別太累了。事要做，身子也要顧?！彼闷鸢干夏瞧瑪嗔训你~片，“這個，孤讓人送到少府監(jiān)，讓他們試試用錫銅合金，或許更堅韌?！?/p>
蝦仁眼睛又是一亮——他怎么忘了合金！錫銅比例合適的話，彈性和硬度都能兼顧。
送走嬴政時，天邊已泛起一絲魚肚白。三個鐵匠立刻圍了上來，看到連弩車的圖紙時，眼睛都直了。
“這……這弩能連射五支箭？”為首的老鐵匠聲音發(fā)顫。
“能，”蝦仁指著精鐵彈簧的設(shè)計，“關(guān)鍵就在這里。我們今天就開工，先做個小模型試試?！?/p>
鐵匠們立刻忙活起來，敲打聲、淬火聲很快在晨曦中響起，和遠(yuǎn)處軍坊的打鐵聲呼應(yīng)，像一首嶄新的晨曲。蝦仁看著通紅的鐵塊在砧上被敲打成螺旋狀，忽然覺得渾身的疲憊都散了。
他走到案前，拿起嬴政看過的“秦玉”種子，放在掌心。顆粒飽滿，沉甸甸的，像握著一顆跳動的心臟。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亮，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欞，照在連弩車的圖紙上，照在鐵匠們汗?jié)竦募沽荷希舱赵谖r仁帶著笑意的臉上。
他知道，前路的阻礙還有很多，公輸家族的反撲、六國的合縱、甚至隱藏在暗處的嫪毐余黨，都像張在他頭頂?shù)木W(wǎng)。但只要嬴政這份信任還在，只要手里的圖紙能變成守護(hù)家國的利器，能讓試驗田長出填飽肚子的糧食，他就有勇氣一步步走下去。
鐵匠們歡呼一聲，第一根精鐵彈簧淬火成功，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澤。蝦仁接過彈簧，按在模型弩上，扣動扳機——
“咔噠”一聲脆響，彈簧完美復(fù)位。
成了。
他看著跳動的彈簧，忽然想起嬴政臨走時說的話：“先生盡管往前沖，身后有孤?！?/p>
晨風(fēng)吹過廊下的銅鈴，叮當(dāng)作響，像在為這嶄新的一天，為這剛剛萌芽的希望，輕輕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