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寡婦山”,南下的路途總算平坦了些。
陳十三和說書人不再走荒僻小徑,而是重新回到了官道上。雖然這世道不太平,官道上時常有流民和剪徑的毛賊,但比起深山老林里那些防不勝防的妖邪鬼祟,已經(jīng)算是安全太多了。
陳十三的傷勢,在說書人那些不知名的草藥和他自身那被煞氣改造過的、異常強悍的體質(zhì)下,正緩慢地恢復(fù)著。手臂上那塊被剝掉的皮膚,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帶著暗紅色紋路的痂,只是偶爾還會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癢痛。
而他最大的收獲,則是對《斬勘圖》和“血肉役煞法”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發(fā)現(xiàn),這些“役法”并非只能在戰(zhàn)斗中使用。
比如【尸煞役法】,他雖不愿再體驗?zāi)欠N全身僵直的感覺,但那股盤踞在斷指處的陰寒尸氣,卻能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其他的毒素和煞氣侵蝕。
【倀鬼役法】的黃泉視野,在不催動時,也能讓他模糊感知四周的“氣場”。哪里陰冷刺骨,哪里血氣翻騰,左眼空洞的眼窩像一枚冰冷的探針,比完好的右眼看得更“透”。這亂世,能提前半步嗅到危險,就是多一分活命的可能。
至于新得的【蛛煞役法】,他還沒敢嘗試?!皳Q血”這種事,光是聽著就讓他頭皮發(fā)麻。
兩人一路曉行夜宿,又走了五六日,前方地平線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無比的山脈輪廓。
那山脈如同一頭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獸,山勢險峻,黑壓壓的一片,山頂常年被濃厚的、灰黑色的瘴氣所籠罩,即便是正午的烈日,也無法穿透分毫。
遠遠望去,便給人一種心悸的、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那就是‘鬼見愁’了?!闭f書人停下腳步,用他那蒙著黑布的眼眶,“望”著遠方的山脈,語氣中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這地方……看著就不是善地?!标愂谅暤?。
“當(dāng)然不是善地?!闭f書人冷笑一聲,“‘天傾’之時,天上裂開的那道血口,據(jù)說有三分之一的‘濁流’都澆在了這片山里。這里的山石、草木、飛禽走獸,乃至地脈龍氣,都被污穢了。尋常人進去,不出三日,就得被煞氣沖昏頭腦,變成只知啃食血肉的活尸。就算是有些道行的術(shù)士,也不敢輕易深入。”
“那我們還來?”
“富貴險中求嘛?!闭f書人拍了拍腰間的錢袋子,“越是兇險的地方,天材地寶、奇珍異草就越多。更何況,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也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做得起來?!?/p>
他們繼續(xù)前行,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鎮(zhèn)子。
這座鎮(zhèn)子,便是所有想進“鬼見愁”的人的落腳點和交易市場,人稱“鬼愁鎮(zhèn)”。
鎮(zhèn)子里的景象,與陳十三之前見過的任何地方都不同。這里沒有官府,沒有衙役,唯一的規(guī)矩,就是“實力”。
街上行走的,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有背著桃木劍、一身道袍卻滿臉戾氣的道士;有渾身刺青、扛著鬼頭刀的江湖豪客;有戴著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神秘“抬棺人”;甚至還有一些身上帶著明顯妖氣、卻能化為人形的“精怪”。
這些人,眼神里都帶著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厲與警惕。
陳十三和說書人一走進鎮(zhèn)子,便立刻感受到了數(shù)十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他們身上刮來刮去。
“別惹事,也別怕事?!闭f書人低聲提點道,“在這里,你越是露怯,死得越快?!?/p>
陳十三點點頭,將手按在了腰間斷茬的棺材釘上,面無表情地跟著說書人,走進了一家名為“三碗不過崗”的酒館。
酒館里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的酒氣、汗臭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兩人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兩碗濁酒,一碟茴香豆。
“先落腳,摸清路子?!闭f書人抿了口濁酒,辣得齜牙,“《地煞七十術(shù)》那殘卷,是真是假,誰放的風(fēng),得弄明白。別叫人當(dāng)槍使了?!?/p>
陳十三一邊聽著,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酒館里的眾人。他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鬼見愁”里的各種懸賞和秘聞。
“聽說了嗎?‘黑風(fēng)寨’那伙山賊,前幾天進山,撞上了‘笑面尸’,一百多號人,就跑出來三個,還都瘋了!”
“何止?。∥衣犝f東邊那條‘陰兵道’,最近也不太平。有個‘觀山太?!拈T派,想去探一座前朝的大墓,結(jié)果連人帶家伙,全陷在里面了?!?/p>
“要我說,最邪性的,還是‘?dāng)嗷昶隆?。?jù)說那里出了個‘不化骨’,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連‘鎮(zhèn)魔司’派來的高手,都折了好幾個!”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酒館門口突然一陣騷動。
一個穿著鎮(zhèn)魔司服飾的漢子,手里拿著一張巨大的、用金粉寫就的榜文,大步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個手按鋼刀的護衛(wèi)。
他將榜文“啪”的一聲,貼在了酒館中央的柱子上。
整個酒館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張榜文之上。
陳十三也看了過去。
那榜文寫得殺氣騰騰,言辭激烈,大意是:“妖道‘血手人屠’,勾結(jié)邪祟,煉制‘人丹’,為禍一方,罪大惡極。今此獠潛入‘鬼見愁’,欲圖不軌。有能斬殺此獠,提其首級來見者,賞黃金百兩,鎮(zhèn)魔司客卿之位,另附‘三轉(zhuǎn)金丹’一枚!”
黃金百兩!鎮(zhèn)魔司客卿!三轉(zhuǎn)金丹!
任何一樣,都足以讓在場的江湖人瘋狂。
酒館內(nèi),響起了一片粗重的呼吸聲。
但詭異的是,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揭那張榜文。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混雜著貪婪與極度恐懼的神色。
“血手人屠……”旁邊一桌,一個刀客聲音發(fā)顫,“是…是他…這魔頭也來了……”
“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另一個漢子接口,喉結(jié)滾動,“聽說他練的是邪功,殺一個,強一分!死他手上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專挑名門正派的修士下手,手段…嘿,能讓你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
陳十三聽得心中一凜。
就在此時,他懷中的《斬勘圖》,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地發(fā)燙起來!
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隔著衣服,幾乎要將他的皮肉灼傷!
他猛地低頭,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只見圖冊上,一頁原本空白的紙頁,此刻竟自行浮現(xiàn)出了一片濃郁的、如同化不開的血色!
而在血色的中央,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正在緩緩地成型。
這是……
陳十三的心臟猛地一縮。
《斬勘圖》只有在遇到極其強大的、或是與它有某種特殊關(guān)聯(lián)的“煞物”時,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
難道這個“血手人屠”,他……
就在陳十三心神巨震之時,酒館門口,再次走進來一個人。
一個穿著破舊僧袍、枯瘦的身影,托著一個豁了口的紫金缽盂,走了進來。他挨桌化緣,聲音溫和平靜:
“阿彌陀佛,施主,行個方便吧?!?/p>
聲音很輕,卻像在每個人耳邊響起。
他走到陳十三這桌,停下。紫金缽盂遞了過來。
陳十三下意識抬頭。
血液,在這一剎那徹底凍僵。
那僧人臉上,掛著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佛陀微笑。
可他那雙合十的手,卻是一片刺目的、仿佛剛從血池里撈出來的——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