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獵村。
山腳下那間破敗的茅草屋,被深深的陰冷死死攫住——
那是死亡盤踞的氣息。
油燈茍延殘喘的火苗,在污濁凝滯的空氣里無力的跳動,將趙小玉慘白如紙的小臉映得明滅不定。
每一次微弱得幾乎斷絕的呼吸,都牽動著床邊幾顆沉入谷底的心。
腳踝上那猙獰的齒痕周圍,青灰色的毒紋如同活過來的惡藤,已然爬過膝蓋。
正向著大腿根部無聲而執(zhí)著地侵蝕。
皮膚滾燙似火烤,干裂的唇瓣泛著死氣的紫黑。
小小的身軀在薄被下不時劇烈的抽搐,每一次都讓守候的鄰居心膽欲裂。
頭發(fā)花白、背脊佝僂的王爺爺,渾濁的老眼只剩下空洞的木然。
他枯枝般的手顫抖著懸在半空,最終頹然垂落。
一聲悠長沉重的嘆息仿佛耗盡了最后的氣力:
“唉……天命如此,非凡人之力所能為啊!”
三天了,云斷山那等有死無生的絕地,豈是凡人能踏足生還?
更何況是尋那縹緲傳說中的“墨紅銀花”!
屋外,相熟村民的低語交織著悲戚與無奈。
言語間,早已為那闖入魔山的少年趙不凡釘上了死棺,也為床上氣息奄奄的趙小玉蒙上了最后的絕望。
“可憐的小囡……”
“不凡那娃,怕是……”
“唉,命苦的一家人啊……”
絕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濃霧,沉沉地壓在茅草屋內(nèi)外。
死寂中,只剩下趙小玉那幾不可聞、隨時會斷掉的微弱氣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即將徹底吞噬最后一絲微光之際。
田獵村簡陋的村口,一個身影如同從血池中掙扎爬出的惡鬼,踉蹌著撞入了凡塵的視野。
“嗬,嗬,嗬……”
沉重的喘息一陣緊接一陣。
來人渾身浴血,襤褸的布片勉強(qiáng)掛在其身上。
裸露的皮膚布滿了干涸暗紅的血痂、焦黑的灼痕以及大片大片粘稠如墨、散發(fā)著腥臭與焦糊的詭異污跡。
泥濘裹挾著這一切,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其頭發(fā)被污血汗水黏結(jié)成塊,遮住了大半張同樣污穢不堪、布滿血痕的臉。
唯有那一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即便被無邊的疲憊和傷痛侵蝕,依舊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穿透了村口的驚駭與恐懼,死死地釘在山腳下那間熟悉的茅草屋上。
“??!那是什么?!”
“鬼!是鬼??!”
“老天爺!這……這是什么怪物?!”
村口的婦人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連連后退,手中的家什“哐當(dāng)哐當(dāng)”砸落一地。
幾個膽大的漢子也駭?shù)媚樕钒?,下意識的抄起鋤頭木棍,卻無人敢上前一步。
眼前這“血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死亡與不祥氣息,讓他們骨髓深處都泛起寒意。
然而,那“血人”對周遭刺耳的尖叫、恐懼的面孔、甚至指向他的鋤頭木棍,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殘存的意識里,早已屏蔽了外界的一切紛擾與威脅。
支撐著這具瀕臨破碎軀殼的,唯有一個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的執(zhí)念——
那間茅草屋,那個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影,那個蒼白卻無比熟悉的小臉蛋!
他拖著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雙腿,每一步踏下,都在泥地上留下混雜著墨綠粘液與暗紅血漬的沉重印記。
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如同砂礫摩擦的聲音,卻蘊(yùn)含著足以撕裂凝固絕望的力量,向著茅草屋的方向,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嘶吼:
“藥,藥采回來了!救,救小玉!?。 ?/p>
這垂死野獸般的悲鳴,卻像一道裂天的驚雷,狠狠劈開了茅草屋外凝固的死寂。
屋內(nèi),王爺爺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瞬間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銳光。
守著的鄰居也如遭電擊,紛紛涌向狹窄的門口。
只見那“血人”撲倒在茅草屋門檻,卻掙扎著用雙臂向前爬行,染血的十指在泥地上摳出深深的痕跡,目標(biāo)直指妹妹的床鋪。
他顫抖著,用那雙滿是血痕的手,極其珍重、近乎虔誠地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一個同樣被血污浸透、卻小心翼翼護(hù)著的破布包。
布包散開,幾株奇異的植物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墨玉般的葉片,雖蒙塵卻難掩其上面流淌的神秘暗紅光澤。
頂端托舉的銀燦燦花朵,縱然歷經(jīng)磨難略顯黯淡,卻頑強(qiáng)地散發(fā)著清冽沁脾、仿佛能滌蕩一切污穢與死氣的奇異藥香。
那香氣瞬間涌入茅草屋,如同清泉注入污潭,沖淡了濃重的腐朽與絕望,帶來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蓬勃生機(jī)。
“墨紅銀花!真的是墨紅銀花!”
王爺爺如同被注入了強(qiáng)心劑,佝僂的腰背猛地挺直了幾分。
他渾濁的眼睛瞪得滾圓,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劇烈顫抖,甚至帶上了哽咽的哭腔。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老天有眼!祖宗顯靈!蒼天垂憐??!快!快搗碎!一半外敷傷口,一半立刻煎湯!快!快!!”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點,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那嘶啞的吼聲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屋內(nèi)的鄰居如夢初醒,巨大的希望如同烈火瞬間點燃,驅(qū)散了恐懼的陰霾。
他們手忙腳亂卻又充滿力量的行動起來。
粗糙的石臼被迅速洗凈,銀色的花瓣被小心放入。
隨著石杵有力的搗擊,更加濃郁純凈的奇異藥香彌漫開來,充滿了小小的茅草屋。
仿佛連空氣都變得清透。
王爺爺親自接過那散發(fā)著微光的銀色藥泥。
屏住呼吸,老手穩(wěn)如磐石,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敷在趙小玉那腫脹發(fā)黑、觸目驚心的腳踝傷口上。
藥泥接觸傷口的瞬間,那銀色的光澤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
絲絲縷縷地滲入青黑色的皮膚。
那如同活物般猙獰向上蔓延的死亡毒紋,竟肉眼可見地停滯了擴(kuò)散的腳步。
緊接著,在眾人屏息凝神、幾乎凝固的注視下,那可怕的青灰色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開始極其緩慢地、但無比堅定地向下回縮。
如同退潮般,那死亡的陰影正被步步逼退。
同時,趙小玉那滾燙得嚇人的體溫,也開始以可感知的速度下降,額頭滲出的不再是滾燙的虛汗,而是帶著一絲涼意的微汗。
另一邊,陶罐中的藥湯很快沸騰翻滾,濃郁的藥香混合著水汽,填滿了屋內(nèi)的小小空間。
王爺爺親自用木勺,舀起溫?zé)岬乃帨?,極其小心的、耐心的撬開趙小玉干裂的唇縫,一點點喂入她的口中。
起初毫無反應(yīng),喂入的湯汁順著嘴角溢出。
但幾勺下去,她那微弱急促得幾乎斷絕的呼吸,竟然奇跡般的變得平穩(wěn)悠長起來。
雖然依舊昏迷不醒,但眉宇間那深鎖如山的痛苦褶皺,正悄然舒展、化開。
仿佛卸下了壓在心頭的千斤巨石,趙小玉蒼白的小小臉龐顯露出一絲久違的平靜。
生的希望,如同初升的朝陽,重新在這小小的茅草屋里點燃。
鄰居們看著這近乎神跡的一幕,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劫后余生的狂喜。
目光再次落在那昏倒在地,如同從地獄血戰(zhàn)中歸來的少年身上,已不再是恐懼,而是深深的敬畏與發(fā)自肺腑的感激。
趙不凡緊繃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的神經(jīng),在親眼看到藥泥生效、妹妹呼吸變得平穩(wěn)悠長的那一瞬間,終于徹底崩斷。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絕命跋涉、與蜈蚣的生死搏殺、精血灌體的焚身蝕骨之痛、強(qiáng)行支撐著瀕臨崩潰的殘軀將藥帶回……
所有的疲憊、傷痕和透支如同積蓄到頂點的山洪,瞬間沖垮了意志的堤壩,將他徹底淹沒。
趙不凡眼前驟然一黑,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他再也支撐不住,如同被斬斷了提線的木偶,重重地倒在了妹妹的床邊,徹底失去了知覺。
身上的血污沾染了粗糙的床沿,此刻他亦渾然不覺。
然而,在那沾滿污穢塵土的臉上,嘴角卻悄然彎起一絲塵埃落定般的、微不可察的放松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