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峰后山。
像是被宗門繁華遺忘的角落,沒有宏偉的殿宇,沒有繚繞的靈氣,只有未經(jīng)雕琢的野性。
這里遠(yuǎn)離了記名弟子居所的喧囂和惡意,只有風(fēng)過林梢的嗚咽,山澗滴水的清泠,以及不知名蟲豸在腐葉下窸窣爬行的微響。
趙不凡此刻靠在一塊冰涼潮濕、布滿苔蘚的巨大山石上,緩緩滑坐下來。
他仰起頭,透過稀疏交錯的枝葉縫隙,望向那片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無邊的茫然再次向他襲來。
“該去哪里找吃的?”
“難道真要去偷去搶嗎?”
“這宗門之中,何處有他這個‘廢根’的容身之地?”
......
疑惑的思緒不斷在他心頭涌現(xiàn)。
就在這絕望的茫然將他重重包圍之時,他胸口深處,那枚沉寂的黑珠,突然極其輕微的震顫了一下。
一股比之前安撫情緒時更為奇異的冰涼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水花,無聲無息的擴散開來,瞬間浸潤了他的全身。
這一次,不再是情緒的平復(fù)。
趙不凡渾身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本源的全新感知。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抹去了所有蒙塵,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透徹。
風(fēng),不再是無形。
它掠過虬枝樹梢的軌跡,在感知中留下清晰、流暢、帶著微弱韻律的透明波紋,如同水面上的漣漪。
腳下濕潤的腐殖泥土里,無數(shù)細(xì)若游絲的生命脈動被清晰的捕捉、放大——
那是深埋的堅韌草根在黑暗中緩慢汲取著稀薄的養(yǎng)分,是微小的蟲卵在堅韌的搏動著生命的節(jié)奏。
目光觸及旁邊一株低矮的老榕樹,感知瞬間穿透了它虬結(jié)斑駁的表皮。
樹干內(nèi)部,仿佛有無數(shù)道淡青色的、粘稠的光流在極其艱難的穿行。
那些是草木的生命精氣。
但它們奔流的“河道”卻狹窄的可憐,內(nèi)壁覆蓋著一層厚重、污濁、仿佛與生俱來的“垢殼”。
精氣在其中奔涌,發(fā)出沉悶而痛苦的摩擦聲,如同背負(fù)著千鈞重枷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這種感知,與清荷大師身上散發(fā)的那種磅礴、令人心曠神怡的生機截然不同。
它更原始,更底層,更……直指本質(zhì)。
它穿透了萬物表象的平靜,直接觸摸到了這荒僻山林中,每一個生命為了存續(xù)而進行的、沉默而壯烈的掙扎本身。
他看到的是生命在絕境重壓下的不屈韌性,是能量在重重堵塞中依舊不屈的奔流意志。
這突如其來的、洞穿萬物內(nèi)在律動與掙扎的奇異視野,讓趙不凡徹底呆立當(dāng)場,心神俱震。
饑餓、屈辱、茫然……所有世俗的苦痛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
全部的意識和靈魂,都被這從未想象過的、直抵生命本源的奇異感知所徹底吸引、淹沒。
他怔怔的望著那株在自身“垢殼”束縛下,依舊頑強輸送著精氣的蒼虬老榕。
望著那些在重重阻滯中搏動不息的草木精元。
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醍醐灌頂般的明悟,驟然劈開了他心頭的混沌黑暗,照亮了迷茫的前路。
“道……在哪里?”他喃喃自語,思緒迸發(fā)。
“對,它不在高渺不可及的云端,不在玄奧晦澀的經(jīng)文里。它就在腳下這片泥濘而掙扎的土地里。
在這株為了活下去,拼盡全力與自身‘垢殼’抗?fàn)幍睦蠘滠|干內(nèi)。
在每一縷被重重阻滯、卻依舊奔流不息的草木精氣之中。
縱然卑微如腳下草芥,縱然‘根骨’劣極,這浩瀚天地間,萬物皆有其存續(xù)之道,皆有其掙扎求存、與天地、與自身抗?fàn)幍能壽E。
這軌跡本身,這頑強的存在本身,便是最宏大、最真實的道?!?/p>
“存在即合理!”
趙不凡心湖深處,仿佛有洪鐘大呂轟然鳴響,震散了最后一絲陰霾。
......
“咕嚕?!?/p>
一聲沉悶的腹鳴,在死寂的山坳里突兀的響起,打破了方才那份直抵生命本源的寧靜。
趙不凡緩緩睜開眼。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
掌心還帶著摩挲過潮濕苔蘚的涼意,指縫間也殘留著泥土的微腥。
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沉浸在那株蒼虬老榕與自身“垢殼”艱難抗?fàn)幍谋瘔压缠Q之中,仿佛觸摸到了天地間最深沉的道韻。
可這具身體的饑餓,卻如此真實、如此迫切的將他拉回——道在微末,亦需存身。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微涼的晨霧中凝成一道短暫的白痕。
沒有抱怨,沒有焦躁。
巨石旁頓悟帶來的那份沉靜堅韌,如同磐石般壓在心底,讓他在面對這最原始的生存需求時,也顯得格外平靜。
他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背,骨骼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目光掃過四周嶙峋的怪石、虬結(jié)的灌木和濕潤的腐殖土層。
他胸口檀中穴深處,那枚黑珠的存在感依舊清晰,只是收斂了洞穿萬物的鋒芒,變得溫順而內(nèi)斂。
趙不凡心念微動,那份奇異的生命脈絡(luò)感知能力便如同無形的漣漪,自然而然的擴散開去。
剎那間,腳下這片貧瘠冰冷的土地,在他“眼”中再次鮮活起來,呈現(xiàn)出另一種層次的畫卷。
不再是宏大的掙扎,而是細(xì)微的脈絡(luò)搏動。
泥土深處,盤根錯節(jié)的草根如同堅韌的網(wǎng),在黑暗中艱難的探尋著稀薄的水分和養(yǎng)分,每一次微弱的汲取都伴隨著生命本能的搏動。
幾尺之下,幾顆表皮粗糙的塊莖如同沉睡的嬰兒,內(nèi)里卻蘊含著頑強積累的生機,那是大地吝嗇的饋贈。
甚至一丈開外巖縫間,一株不起眼的藤蔓根系。
正以令人驚嘆的韌性,鉆透堅硬的石隙,每一次微小的推進都清晰可感。
生存,是此刻最樸素的道。
宗門不養(yǎng)閑人,更不會施舍給一個被首座親判的“廢根”記名弟子。
他必須盡快的找到食物。
他彎腰,目光在潮濕的地面和嶙峋的石塊間搜尋。
很快,他鎖定了一塊邊緣薄而鋒利的碎石片。
他將其拾起,入手冰涼,帶著山石的粗糲質(zhì)感。
他選定一處感知中生命脈絡(luò)相對活躍、泥土稍顯松軟的地方,蹲下身,用石片開始挖掘。
碎石刮擦著濕潤的泥土,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摸索的生疏,石片切入泥土的角度和深度都很小心翼翼。
片刻,他直起腰背,目光落在剛剛挖出的幾根手指粗細(xì)、表皮粗糙的褐色塊莖上——土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