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浮空,萬籟俱寂,幽幽燈火,耀于暗室,迫近而察,陋室一間,無他,一桌、一椅、一凳、一榻而已。入得室來,伏案疾書者,一中年書生,素衣皂袍,面容清癯。
抬頭而視,身后兩人,懸空而立,一戴“一見生財(cái)”,一頂“天下太平”。默默注視良久,白無常開口言道:“司徒博彥,時(shí)辰已到,速速整衣,隨吾等去吧?!?/p>
聽得聲響,書生轉(zhuǎn)頭,仰望黑白無常,默然半晌,笑言:“平生未曾謀面,今日終得一見,貳位上差,今日安好?小生這廂有禮了。”
“大膽凡俗,敢戲弄本官,速速動身,延誤時(shí)辰,要爾好看?!?/p>
“上差容稟,并非小人無賴,實(shí)是蹉跎半生,著書未成,遺憾頗多,實(shí)心有不甘,故不忍就此離去。大人稍待。”
書生起身,整理衣裳,然后書桌。桌上有壹書冊,有字跡的,寥寥幾頁,大約十之壹貳的樣子,其余尚是空白。等到書冊翻合,封面上赫然《博彥逸志》四個(gè)大字。
注視書冊,摩挲不停,書生乃問道:“貳位上差,小可實(shí)有不甘,區(qū)區(qū)身骨雖薄,然青春正盛,自認(rèn)并非短命之人,怎會驟然壽終離世?懇請上差解惑,感激不盡?!?/p>
“生死之事,生死簿籍錄,判官筆勾決,怎地會有差錯。不要聒噪,速速起身,再有拖延,枷鎖臨身,悔之晚矣?!痹捳Z間,舉起手中枷鎖,作勢來套,錚錚鏘鏘,極為唬人。
“天不假我,何其哀哉!也罷,兩位上官稍待?!?/p>
整理書冊,收拾筆墨,置于笈中,負(fù)笈在背,吹滅燈火,正欲上路,忽然記起一事,乃卸笈在側(cè),轉(zhuǎn)身面壁、近前焚香,叩首告罪,喃喃自語。墻壁之上,懸一畫像,古風(fēng)人物,未有署名,卷軸古拙,不似新物。
事畢,俯首一拜,“煩請上差”。
出得屋來,穿街過巷,走出村落,遠(yuǎn)離城郊,一路之上,寂靜無聲,環(huán)視四周,并無他人,心有所惑,司徒博彥乃開口問道:“貳位上差,怎不見同行者?”
白無常答道:“吾等別無他事,專為爾一人而來。無需亂想,著緊趕路。”
不知多久,到一關(guān)隘,上書“黃泉”,陰森恐怖,攝人魂魄。方欲入關(guān),一牛頭人身,手持鋼叉之鬼差,迎面而來,攔阻在道,召黑白無常上前,竊竊私語,爭執(zhí)良久。
二差返回,語氣怪異,說道:“關(guān)后就是黃泉城,過黃泉而至酆都。今日不幸,道路崩斷,不能行人。閻羅大君正籌劃修繕,估算工期,一年方可。故讓牛頭前來宣令,所有魂魄,在此待命,待道路通暢而后行?!?/p>
入得關(guān)內(nèi),大道而行,路旁竟也有房屋居舍,待到城中廣場,環(huán)視四周,八門遙遙相對,行人逶迤,軸聚而來。
待得人齊,黑白無常,浮空而立,高聲言道:“閻君敕令:暫駐其間,各歸壹廂,不得亂行,城中有大陣,名‘黃粱一夢’,起陣后各自入夢安眠,為期一年。不損魂魄,不誤判期,安心待召?!?/p>
說畢,二人轉(zhuǎn)身欲離。
司徒博彥上前一步,說道:“貳位上差垂憐,請屈尊移步,小可有情上稟?!?/p>
三人并行,到司徒博彥廂房。
入得廂房,司徒博彥,稽首而拜,“上差容稟,如前所見,小可蹉跎半生,著書未成,實(shí)乃人生一大憾事,今有此良機(jī),能否不入黃粱夢中,繼續(xù)著書立說,待一年期滿,著書完成,得償夙愿?!?/p>
搖首不允,白無常說道:“凡人魂魄,離身赴曹,七天之內(nèi),審判完成,而后輪回?,F(xiàn)黃泉路不通,不得前行,不入黃粱陣中,魂魄日漸衰減,時(shí)日一長,或直接消散,或不能輪回而變身孤魂野鬼,下場慘烈。爾需仔細(xì)思索?!?/p>
“我已知之,但抱憾終生,亦是難安,如能有成,縱死無悔。”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默語爭論,良久乃定。白無常接道:“此番相迎,相聚不長,但公子性情,讓吾感慨良多,嘆服不已。既然公子不計(jì)生死,吾且助爾完成此事?!?/p>
說罷,白無常取出一串流珠,默念法訣,施法一番,遞予司徒博彥,說道:“此乃吾師門之物,名為悔夢珠,佩戴后可以幫助公子魂魄不失,一年期至,再還于吾?!?/p>
司徒博彥接入手中,稱謝不已,只見此物略沉,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握之溫潤,聞之隱香。
送別二常,返回廂房,司徒博彥,跪坐榻側(cè),從笈中取書冊及筆硯,置放周正,默然良久,舉起流珠,仔細(xì)查看。
花開兩枝,各表一朵。黑白無常,辭別司徒博彥,相伴而行,不一會兒,來到城中偏殿,直接入內(nèi),穿堂過戶,來見牛頭,欲再詳前情。
三人互相見禮,分賓主坐定。白無常先開口:“自古黃泉路,數(shù)萬年無事,今日竟能斷裂,實(shí)乃曠古奇聞,怎會如此?”
牛頭答道:“近二百年來,亡人屬實(shí)太多,超以前百倍,黃泉路上,往來不絕。更有好多無辜枉死之人,至元?dú)馐Ш?,輪回?zé)o序,怨氣沖天,郁積而不得發(fā),終有此禍?!?/p>
黑無常接話道:“先有戰(zhàn)禍,荼毒中土,綿延百年,后有各大閻君,到西方世界拓展業(yè)務(wù),收羅更多魂魄歸來。黃泉路上,遠(yuǎn)超預(yù)期,有此不足為奇?!?/p>
牛頭接話道:“這次事發(fā),實(shí)是有萬數(shù)魂魄,尚未成年就已去世,群聚孟婆那處,日夜哭嚎,無有休止,不肯飲湯輪回,遷延時(shí)日,到今大概有七八十年,終按捺不住,破路而走,自行轉(zhuǎn)生去了?!?/p>
白無常驚訝道:“此非壞事?怎生處理?”
牛頭回應(yīng)道:“無妨,此事,各大閻君,均已知曉,未有吩咐干預(yù),只令抓緊修路。近期到來魂魄,先集攢在此,以黃粱一夢陣法庇護(hù)?!?/p>
了解清楚,三人行禮告別,黑白無常轉(zhuǎn)到偏房安歇。
黑無常一路躊躇,待到白無常房前,方才開口說道:“白兄今天行事,和往常大相徑庭,何以至此?”
白無常笑,接話說道:“彼此彼此,兄弟你因何緣故?”
黑無常神色嚴(yán)肅,說道:“在書生家中遭戲,吾曾試用枷鎖懲戒,結(jié)果枷鎖不能近身。感覺怪異,仔細(xì)觀察,方覺其周身,竟有浩然之氣,縈繞護(hù)體,雖很微弱,但屬實(shí)存在,實(shí)是咄咄怪事?!?/p>
白無常也神情凝重,答道:“他那著作,雖然只及十分之一,然吾竟不能目睹,實(shí)在蹊蹺?!?/p>
黑無常接道:“直至上路,吾才發(fā)現(xiàn)其負(fù)笈在身。古往今來,除唐王李世民,齊天大圣孫悟空,何人可以魂魄之身,負(fù)實(shí)物而入酆都?”
白無常點(diǎn)頭答道:“是極,此亦其為得著書而舍生忘死之時(shí),吾出手幫助之意,且拭目以待。”
司徒博彥舉流珠而細(xì)察,共八十一顆,顏色暗淡,近有淡香,觸摸清涼,沁人心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異常。嘗試佩戴胳膊,竟自動收束變小,緊貼皮膚,遠(yuǎn)觀如畫。
搖頭嘆息,研墨舉筆,凝神定氣,將要下筆,耳邊突然傳來聲響。
“癡兒,何不安歇?”
“何人?”司徒博彥停筆,左右察看。
“黃粱夢起,諸魄安睡,唯爾獨(dú)醒,特來相見。”
“何人相見?”司徒博彥起身,四處行走查找。
“勿慮,吾乃黃粱夢陣靈,喚吾黃老即可?!?/p>
略有心安,司徒博彥對曰:“只剩一年壽命,朝夕必爭,抓緊著書,了結(jié)憾事?!被仔卸Y,舉書冊示意。
默然良久,方有聲起:“癡兒,壹年可成?”
司徒博彥默然,良久乃言道:“小子繼承祖業(yè),半生為此匆忙,已有所收集整理,雖尚有缺漏謬誤,然時(shí)日緊迫,綜述前人,結(jié)而志之,以成其書,留于后人??v有遺憾,且待將來,于吾而言,力有不逮,然丹心可鑒?!?/p>
復(fù)又靜默,良久其聲再起:“天可憐見,癡兒,我觀你所著書作,只有拾之壹貳,一年之期,倉促為之,質(zhì)量堪憂啊?!?/p>
司徒博彥聞言默然,思索而言:“師傅有何高見?”隨言,跪地行禮,稽首不起。
“這里是黃泉之地,悠悠五千載,上至皇公貴胄,下至販夫走卒,凡歷生死,必經(jīng)此地。歷來經(jīng)歷此地之人,生前行事,錄存于此,以黃粱夢陣,備份守護(hù)?!?/p>
有所暫停,黃老接道:“如果,如果親臨其境,有所體驗(yàn),以佐著書,比之前朝故紙,應(yīng)更可行。”
司徒博彥大喜,接著黯然,答道:“一年時(shí)間,恐不及時(shí)?!?/p>
“無妨,所謂黃粱一夢,夢中滄海桑田,醒時(shí)黃米未熟。有此陣在,可以縮略時(shí)間。”
司徒博彥聞而大喜:“師傅大恩,如有所成就,不敢或忘?!边凳自侔荨?/p>
黃老接道“居此地一年,夢中能復(fù)現(xiàn)三百六十五年,你可隨心選擇,以為觀察著書。然一定切記,佩戴流珠,避免時(shí)空錯亂,傷害心神。”
司徒博彥點(diǎn)頭,表示明白,繼而問道:“師傅,我所見諸人,是真是假,歷史會否變異?”
黃老大笑,接道:“豈不聞‘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往返之地,自出現(xiàn)之時(shí)起,即為自有宇宙,命名為‘空間’,經(jīng)歷七七四十九載而后消散,不系從前,不礙將來,無需有慮?!?/p>
“既然如此,無有擔(dān)憂,謝師傅大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