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取通知書上“Z學院·教育學類”幾個燙金大字在張揚手里捏得發(fā)潮,像他高考后就沒干透的掌心。物理類考生,高考分數(shù)慘不忍睹,勉強夠著省內(nèi)幾所名字都沒聽全的民辦本科門檻。填報時他鬼使神差在某個犄角旮旯勾了個“服從調(diào)劑”,結(jié)果就一腳踏進了這個“Z學院”的教育學泥潭。
九月的Z學院,與其說像大學,不如說像某個被時光遺忘的古怪莊園?;覔鋼涞闹鳂菕熘岸仄穭顚W”的匾額,字跡模糊得快要和墻皮融為一體。報道處的學姐遞給他一張課程表,眼神里帶著點同情的探究。張揚低頭一看,腦袋嗡的一聲:
《原始教育體驗與身心重構(gòu)》(周一上午)
《夏商教育制度實地考察與復原》(周三全天)
《禮樂射御書數(shù)本源實踐》(周五下午)
……
這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旁邊一個同樣拿著課程表、穿著洗得發(fā)白盤扣褂子的男生,正興奮地跟同伴嘀咕:“瞽宗!真的是瞽宗!樂教之源?。 睆垞P聽得一頭霧水,只感覺自己和這里格格不入。同寢室的幾個人也透著怪異:一個整天捧著龜甲拓片臨摹的“甲骨文愛好者”,一個聲稱能感應“先師意念”的神神叨叨的家伙,還有一個沉默寡言,隨身帶著一把小巧骨笛的……沒一個看起來像正常念“教育學”的。
開學第一周的《夏商教育制度實地考察與復原》,徹底粉碎了張揚最后一點“這可能是某種新式教育實驗”的幻想。大巴車沒開往任何博物館或歷史遺址,而是七拐八繞,一頭扎進了市郊一片荒僻的河灘林地。帶隊的是個精瘦黝黑、姓巫的老教授,眼神銳利得像能刮開地皮。
“下車!”巫教授聲音沙啞,不容置疑,“今天,體驗‘序’與‘?!?!感受‘六藝’之基!張揚,你,去那邊,習‘射’!”
張揚順著巫教授枯瘦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河灘邊緣的空地上,簡陋地豎著幾個草扎的靶子,旁邊堆著幾把…… 看起來像是手工粗糙綁扎的、帶著原始氣息的長弓和幾捆削尖的木棍?這跟他想象的“教育學”——哪怕是《中國教育史》——差了十萬八千里!
“射……射箭?”張揚懵了,物理高考的力學分析可沒教這個,“老師,這……和教育學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巫教授嗤笑一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不懂‘射’,何以知‘序’?何以明‘御’?何以體‘武人’之教、‘尊神’之禮?夏商之學,不在故紙堆,在筋骨皮!在天地氣!去!拉開弓,感受那‘弦木為弧,剡木為矢’的力道!那是我們先民刻進骨血的教育密碼!”
旁邊的“甲骨文愛好者”已經(jīng)興奮地拿起一把弓,像模像樣地搭上木箭,對著草靶拉開了架勢。那個“神叨叨”的室友則閉著眼,對著天空念念有詞,仿佛在溝通遠古的英靈。沉默的骨笛少年,不知何時掏出了笛子,吹出幾個不成調(diào)卻異常古樸的音節(jié)。
張揚硬著頭皮,走到那堆“原始教具”旁。他拿起一把弓,粗糙的木紋硌著手心,弓弦是某種堅韌的植物纖維,勒得手指生疼。他笨拙地搭上一支削尖的木箭,學著旁邊人的樣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拉開這簡陋的武器。弓身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箭頭顫抖著指向那搖搖晃晃的草靶。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斑駁地灑在荒涼的河灘上,四周是同學們或認真、或狂熱、或沉浸的演練??諝庵袕浡嗤痢⒉萑~和汗水的氣息,間或夾雜著骨笛那不成調(diào)的嗚咽。張揚只覺得荒謬絕倫,一股巨大的迷茫和不安攫住了他。他瞄準的哪里是草靶?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扔進歷史斷層里的笑話,瞄準的是自己那徹底脫軌、荒誕不經(jīng)的未來。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這“教育學”,究竟要把他“教”成什么樣子?他憋著一口氣,手指一松,那支歪歪扭扭的木箭“嗖”地離弦,然后……軟綿綿地斜插在離靶子好幾米遠的泥地上,箭尾兀自顫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