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七年,臘月廿三,小年。
皇城的雪終于停了。陽光透過稀薄的云層灑下來,落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街道上難得有了些生氣,百姓們提著年貨匆匆走過,孩子們在雪地里追逐打鬧,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笑聲,卻襯得攝政王府愈發(fā)冷清。
凌淵坐在書房里,手里捏著一份奏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案頭的炭火燒得很旺,暖得他指尖發(fā)燙,心里卻像揣著一塊冰,怎么也焐不熱。
“王爺,宮里來人了,說太后請您去慈寧宮賞梅?!笔虖脑陂T口低聲稟報。
凌淵皺了皺眉。太后一向不管朝政,今日突然請他去賞梅,想必是為了魏庸的事。魏庸是太后的表親,昨日他將魏庸的罪證呈給陛下后,太后定然是收到了消息。
“知道了?!绷铚Y放下奏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備車?!?/p>
慈寧宮的梅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每到臘月,紅梅怒放,暗香浮動,引得不少人前來觀賞。凌淵走進梅林時,太后正坐在亭子里,手里捧著一杯熱茶,看著雪中的紅梅出神。
“侄兒給太后請安?!绷铚Y躬身行禮,聲音平淡。
太后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淵兒來了,快坐?!彼噶酥干磉叺目瘴?,“這梅花開得正好,哀家想著,你這些日子操勞,該出來歇歇?!?/p>
凌淵謝了座,卻沒有喝茶,只是目光落在雪中的紅梅上。這梅林,他曾和蘇沐一起來過。
那是去年的小年,蘇沐說慈寧宮的梅花開得好,拉著他就來了。那天的雪也像今天這樣,剛停不久,陽光正好。蘇沐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披風(fēng),站在紅梅樹下,笑著朝他招手:“凌淵,你看這花,多好看。”
他站在不遠處看著,看著紅梅映著蘇沐的笑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蘇沐還摘了一枝開得最艷的梅花,插在他的衣襟上:“這樣才好看。”
那枝梅花,他一直插在書房的花瓶里,直到花瓣落盡,才舍不得地收了起來。
“淵兒在想什么?”太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凌淵回過神,淡淡道:“沒什么,只是覺得這梅花開得確實好。”
太后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啊,再好的花,也有謝的時候。人也一樣,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彼掍h一轉(zhuǎn),看向凌淵,“魏庸的事,哀家聽說了。他雖然有錯,卻也是為了朝廷,你……”
“太后,”凌淵打斷她,眼神冷了下來,“魏庸構(gòu)陷太子,謀害太傅,罪證確鑿,國法難容。侄兒身為攝政王,不能徇私。”
太后的臉色沉了沉:“淵兒,你非要做得這么絕嗎?他畢竟是哀家的表親?!?/p>
“國法面前,人人平等,不分親疏。”凌淵的語氣很堅定,“如果因為他是太后的表親,就可以免于處罰,那朝廷的律法,還有什么威嚴(yán)可言?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那些遵紀(jì)守法的百姓,又該如何看待朝廷?”
太后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沉默了許久,才嘆了口氣:“罷了,哀家也不說了。只是……蘇太傅的事,哀家也聽說了,真是可惜了。”她看著凌淵,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你和蘇太傅交好,他走了,你心里定然不好受?!?/p>
提到蘇沐,凌淵的心臟猛地一縮,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握緊了拳頭,指尖的傷口又裂開了,滲出血來,染紅了指縫。
“是?!彼穆曇粲行┥硢。爸秲盒睦?,確實不好受。”
太后看著他泛紅的眼眶,輕輕嘆了口氣:“哀家知道,你重情義。只是這朝堂,從來都不是講情義的地方。淵兒,你要記住,有時候,犧牲是難免的。”
犧牲……
凌淵在心里冷笑。是啊,犧牲是難免的??蔀槭裁礌奚模翘K沐?
“太后說得是?!绷铚Y站起身,“侄兒還有公務(wù)在身,先行告退。”
太后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就是太固執(zhí)?!?/p>
凌淵走出慈寧宮,沒有回王府,而是策馬去了城郊的蘇府。
蘇府不大,卻收拾得很干凈。蘇沐沒有親人,府里只有一個老管家。看到凌淵來了,老管家連忙行禮,眼眶紅紅的:“王爺……”
“我來看看?!绷铚Y的聲音有些沙啞,走進了蘇沐的書房。
蘇沐的書房很簡單,一張書案,一把椅子,一個書架,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書案上還放著他沒寫完的字,是一首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弊舟E清秀,卻只寫了一半。
凌淵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支筆,筆尖上的墨還沒干。他仿佛能看到蘇沐坐在那里,認(rèn)真寫字的樣子,看到他偶爾停下來,皺著眉思考的樣子。
書架上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大多是儒家經(jīng)典,還有幾本兵書,是他以前送給蘇沐的。凌淵拿起一本兵書,翻開,里面有蘇沐做的批注,字跡娟秀,見解卻很獨到。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有一棵小小的臘梅,開得正艷,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這是蘇沐親手種的,他說,臘梅耐寒,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能開花。
凌淵看著那棵臘梅,想起蘇沐說過的話,想起他溫暖的笑容,想起他飲下毒酒時絕望的眼神,心口的傷口疼得越來越厲害。
“蘇沐……”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悔恨和痛苦,“是我對不起你?!?/p>
如果當(dāng)初他能再果斷一點,早點除掉魏庸,蘇沐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當(dāng)初他能放下所謂的權(quán)勢,帶著蘇沐離開京城,是不是就能避開這場災(zāi)禍?
可是,沒有如果。
蘇沐已經(jīng)走了,永遠地走了。
凌淵在蘇沐的書房里待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才緩緩站起身。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支沒寫完的詩,提筆續(xù)了下去:“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p>
寫完,他放下筆,轉(zhuǎn)身走出了蘇府。
回到王府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侍從遞上一份奏折:“王爺,陛下已經(jīng)下旨,革去魏庸的丞相之位,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p>
凌淵接過奏折,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放在一邊:“知道了。”
魏庸倒了,太子安全了,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伤睦?,卻沒有一絲喜悅,只有無盡的空虛和痛苦。
他贏了權(quán)勢,贏了朝堂,卻輸了蘇沐。
這場勝利,代價太大了。
夜深了,凌淵坐在書房里,沒有點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在邊關(guān)和蘇沐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想起了在王府和蘇沐賞梅的日子,想起了蘇沐溫柔的笑容,想起了他絕望的眼神。
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反復(fù)切割。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這無盡的悔恨和痛苦。他只知道,蘇沐永遠地離開了他,而他,將帶著這份思念和悔恨,孤獨地走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書案上那本《論語》注本上,照在那支沒寫完的詩上,照在凌淵蒼白的臉上。
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