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番外:帝心孤,故影長
元熙三十年,冬。
十二歲的太子已長成十四歲的少年天子,親理朝政的第三年,皇城又落了雪,和兩年前那個冬天一樣,紛紛揚揚,把朱紅宮墻染成一片素白。
御書房里,皇帝正對著一幅畫出神。畫上是兩支交頸的鴛鴦,羽毛用金線細細勾勒,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是蘇太傅留下的那枚玉佩拓印。
“陛下,該歇息了?!碧O(jiān)總管輕聲提醒,捧著一盞溫熱的參茶上前。
皇帝沒接,只是指尖輕輕拂過畫紙:“劉伴伴,你說,王叔和蘇太傅,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劉總管愣了愣,隨即嘆了口氣:“攝政王是真英雄,蘇太傅是真君子。”
“英雄?君子?”皇帝笑了笑,笑聲里帶著少年人少有的悵然,“可他們都走得太早了?!?/p>
他想起第一次見蘇沐,是在八歲那年。新上任的太子太傅穿著月白長衫,抱著一摞書走進東宮,彎腰對他笑:“臣蘇沐,見過殿下。”那人的眼睛很亮,像盛著星光,說話時帶著淡淡的墨香,讓他一下子就放下了戒備。
蘇沐教他讀書,卻從不像別的先生那樣板著臉。讀到“關(guān)關(guān)雎鳩”時,會偷偷告訴他:“這是說喜歡一個人,要像鴛鴦一樣,一生一世一雙人?!敝v到“沙場秋點兵”時,會望著窗外發(fā)呆,輕聲說:“但愿世間再無戰(zhàn)事,百姓能安居樂業(yè)?!?/p>
那時他不懂,只覺得這位太傅溫柔得像春日的風。直到后來,他看到蘇太傅在書房里,對著一幅未完成的鴛鴦圖出神,而站在門口看著的王叔,眼神里藏著他讀不懂的溫柔。
王叔總是冷著臉,卻會在蘇太傅咳嗽時,讓人悄悄送去潤肺膏;會在蘇太傅被朝臣刁難時,不動聲色地解圍;會在蘇太傅說“想去江南”時,默默記下,轉(zhuǎn)頭就讓人查江南的輿圖。
他見過兩人在梅林里并肩看雪,蘇太傅笑著把梅花插在王叔衣襟上,王叔沒有推開,只是耳尖悄悄泛紅;見過兩人在書房里爭論,蘇太傅氣得臉紅,王叔卻嘴角帶笑,把溫熱的茶推到他手邊;見過蘇太傅臨終前,隔著詔獄的欄桿,望著王叔的眼神——有失望,有痛苦,卻還有一絲不肯熄滅的期待。
“劉伴伴,”皇帝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你說,王叔親手遞毒酒給蘇太傅時,心里是不是很痛?”
劉總管沉默了。他是看著攝政王長大的,見過他在邊關(guān)浴血的狠厲,見過他在朝堂博弈的冷酷,卻從未見過他在蘇太傅死后,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會對著空書房喃喃自語,會抱著一塊玉佩枯坐整夜,會在玉蘭花開時,對著枝頭紅了眼眶。
“或許……比自己飲毒酒,還要痛吧?!眲⒖偣艿吐曊f。
皇帝拿起那幅鴛鴦圖,指尖觸到畫紙的溫度,突然想起王叔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時,他在蘇太傅的舊物里,找到一張字條。上面是蘇太傅的字跡,只寫了一句話:“若有來生,愿不生于帝王家,不遇凌淵,做個尋常書生,看遍江南春色?!?/p>
可他也記得,王叔的親兵帶回的遺物里,有一塊磨得光滑的玉佩,背面刻著極小的“沐”字,邊角還沾著暗紅的血跡——是那年蘇太傅飲毒酒時,王叔捏碎的那一塊。
原來有些愛,是藏在刀光劍影里的;有些痛,是刻在骨血深處的。
“傳旨?!被实鄯畔庐?,眼神突然變得堅定,“追封蘇沐為文忠公,凌淵為武烈王,同葬玉泉山,修合祠,四時享祭?!?/p>
劉總管愣了愣,連忙躬身:“遵旨?!?/p>
“還要寫一塊碑。”皇帝補充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就寫……‘一生知己,兩世相望’?!?/p>
他不知道這八個字,能不能道盡那兩人的遺憾。
但他知道,王叔和蘇太傅,終于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卸下所有重擔,好好地待在一起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御書房的燭火搖曳,將皇帝的影子投在墻上,單薄而孤寂。他拿起蘇沐留下的《論語》注本,翻開,看到里面夾著一片干枯的玉蘭花瓣,是去年清明時,王叔讓人從王府摘來,放在蘇太傅墳前的。
花瓣早已失去了香氣,卻像一枚小小的印章,蓋在了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里。
皇帝輕輕合上書,對著窗外的風雪,無聲地說了一句:
“王叔,蘇太傅,這江山,我會守好的?!?/p>
就像你們曾經(jīng)守護的那樣。
只是這宮里的梅花再開,書房的玉蘭再謝,再也不會有那樣兩個人,一個冷硬如冰,一個溫潤如玉,在燭火下,為他講那“關(guān)關(guān)雎鳩”,論那“沙場秋點兵”了。
世間最痛的,或許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明明記得所有細節(jié),卻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卷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