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潑，砸在青州城外的官道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
天色早已沉入濃墨，僅剩幾點慘淡的星光偶爾撕破厚重的云層，轉(zhuǎn)瞬又被吞噬。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正艱難跋涉。林楓肩頭的藥箱在雨水的重壓下顯得格外沉，壓得他瘦削的肩膀微微傾斜。單薄的青布直裰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青年書生特有的清癯輪廓，冰冷的水珠沿著他濕漉漉的發(fā)梢不斷滾落，流進(jìn)脖頸深處，帶來一陣陣難耐的寒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瞇起眼努力辨認(rèn)著前方影影綽綽的輪廓——一座荒廢已久的山神廟，殘破的飛檐在閃電劃過的瞬間，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獸脊。
“總算有個地方避雨……”他低聲自語，聲音被嘩啦啦的雨聲輕易吞沒。
緊走幾步，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廟門，一股混合著塵土、霉菌和濃重血腥的濁氣撲面而來。林楓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手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探入藥箱，摸到了那幾枚防身的銀針。借著廟門口透進(jìn)來的微弱天光，他看見殿角蜷縮著一個黑影。
那是個穿著暗色飛魚服的男人，但此刻那象征著錦衣衛(wèi)身份的華貴服飾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被暗紅的血浸透，又被雨水沖刷成一片片污濁的紫黑。男人身下的地面，暈開一大灘令人心悸的深色水漬，還在極其緩慢地擴(kuò)大。他蜷縮著，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不停抽搐，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身上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發(fā)出壓抑的、瀕死的嗬嗬聲。
林楓心頭一緊，醫(yī)者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疑慮和可能的危險。他幾步搶上前去，藥箱被隨手丟在積滿灰塵的供桌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那錦衣衛(wèi)冰冷濕黏的手腕。脈象微弱、急促、散亂無根，如同狂風(fēng)中的殘燭，隨時會徹底熄滅。是重傷失血，加上寒氣侵體，已至厥脫之癥，命懸一線。
“別動！”林楓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靜，試圖壓住對方瀕死的恐懼和掙扎。他飛快地打開藥箱，翻找止血的金瘡藥和幾味吊命的參片，動作麻利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冰涼的參片被他強(qiáng)行塞入錦衣衛(wèi)干裂的嘴唇縫隙，又撬開對方的牙關(guān)，灌下幾口隨身攜帶的烈酒。辛辣的酒液似乎喚醒了錦衣衛(wèi)一絲殘存的神智。
那錦衣衛(wèi)猛地睜開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渙散失焦，卻死死“盯”住了林楓的臉，仿佛要將他刻進(jìn)最后的意識里。一只沾滿泥濘和血污的手，爆發(fā)出與其垂死狀態(tài)極不相稱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林楓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皮肉里。
“龍…龍脈……”破碎的、帶著血沫的嘶啞聲音艱難地從喉間擠出，每一個字都耗盡他殘存的生命，“將枯……天下……亂……”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
林楓的心驟然沉了下去。龍脈？這早已不是市井郎中可以觸碰的詞匯。他剛想開口問個究竟，錦衣衛(wèi)那只緊攥的手卻猛地一松，轉(zhuǎn)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顫抖著探入自己破碎的衣襟深處摸索。掏出的東西被他硬生生塞進(jìn)林楓手里——入手冰涼堅硬，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錦衣衛(wèi)瀕死的體溫。
林楓低頭看去。掌中是一塊約莫寸許長的玉玨。玉質(zhì)溫潤細(xì)膩，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透著內(nèi)斂的光澤。玉玨上，一條虬曲的五爪蟠龍被極其精湛的刀工刻出，龍首昂揚，鱗爪飛揚，每一片鱗甲都纖毫畢現(xiàn)，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和古老氣息。蟠龍身下，是層層疊疊的云紋，環(huán)繞著玉玨中央一個極其微小、卻深不見底的孔洞。這絕非尋常飾物，甚至不像凡俗之物。
錦衣衛(wèi)的手頹然落下，砸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他渙散的瞳孔死死“釘”在廟宇那殘破、漏雨的屋頂上，仿佛穿透了那腐朽的木梁，望向了某個不可知的、令人絕望的深淵。嘴唇翕動著，最終只擠出兩個氣若游絲、卻重逾千鈞的字：
“保…住……”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他眼中的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再無生息。只有廟外嘩啦啦的雨聲，以及偶爾滾過天際的沉悶雷音，還在執(zhí)拗地填充著這片死寂的空間。
林楓怔在原地，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手中的蟠龍玉玨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掌心，寒意卻順著脊椎一路竄上頭頂。破廟里彌漫的死亡氣息、玉玨上那栩栩如生的蟠龍、錦衣衛(wèi)臨終時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將他牢牢困在原地。
夜雨依舊滂沱，無情地沖刷著世間的一切痕跡。破廟里，只剩下一個活人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沉重地跳動，與手中那塊冰冷的、仿佛蘊含著某種巨大不祥的蟠龍玉玨，一起沉入這無邊無際的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