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空地中央噼啪作響,橘紅色的光芒跳躍在年輕而迷茫的臉上,驅散了叢林邊緣的濃重陰影,卻也投下了更深的、關于自身存在的疑問。
親手點燃了生存之火的張揚,掌心還殘留著燧石的粗糲感和灼傷的刺痛,他喘著粗氣,和其他同學一樣,敬畏地圍坐在大巫面前。此刻,生存的恐懼暫時退去,知識的饑渴如同胃袋般空懸。
大巫盤膝坐在一塊鋪著獸皮的扁平巨石上,權杖橫放膝前,水晶頭在火光映照下流轉著神秘的光暈。
他不再是單純演示生存技能的“野人首領”,眼神變得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穿時空的塵埃,直視文明發(fā)軔的源頭。
他用那低沉、帶著奇異韻律,卻能直接叩擊心靈的聲音開始了真正的“授課”:
“雛鳥們,火種已燃,證明你們擁有了‘人’的資格。但這資格,并非天生,而是學而得之!”
“今日,你們所經(jīng)歷的,并非游戲,亦非獵奇。你們正站在華夏先祖的起點,親身體驗著中國教育最初的形態(tài)與核心!”
他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周圍的蟲鳴鳥叫似乎都為之屏息。
“何謂‘教’?何謂‘育’?在文字未生、言語粗糲之時,答案就在你們方才磨破的手掌與吹出的火焰之中!”
“‘教’,”大巫用權杖在潮濕的泥土上,劃出一個極其古老的符號雛形,類似于一個人手持棍棒教導另一個人的動作,“源于‘效’(模仿),更源于‘攴’(手持器械督促、敲打)。如我示范取火,你們模仿撞擊;如我呵斥催促,你們奮力求生。無示范,無模仿;無督促,無精進。此乃教育之筋骨!”
“‘育’,”他又劃出另一個符號,形似母親孕育胎兒,“其本義為‘養(yǎng)’,是生命的延續(xù)與種族的存續(xù)。今日教你們取火,非為戲耍,是為讓你們能在寒夜存活,獵得獸肉得熟食免于病夭,驅趕猛獸護衛(wèi)部落。‘育’之根本,在于將生存之技、族群之規(guī),代代相傳,使火種不滅,人丁不絕!此乃教育之血肉!”
篝火旁一片寂靜,只有木材燃燒的噼啪聲。
張揚下意識地握緊了受傷的手掌,那“攴”字的含義——督促與敲打,此刻在身體的疼痛中變得無比具體。
教育的起點,竟如此殘酷而真實。
“你們可曾見巍峨學宮?可曾聞瑯瑯書聲?沒有!” 大巫的聲音斬釘截鐵,權杖指向幽深的叢林、湍急的河流、高聳的山崖。
“這天地萬物,這狩獵采集,這筑巢避雨,這鉆木取火,這祭祀鬼神……這一切,便是學堂!”
“長者即師!經(jīng)驗最豐的獵手教辨識獸蹤、制作陷阱;最巧手的婦人教辨識可食之果、編織蔽體之物;最通鬼神的巫,”大巫微微挺直脊背,“教溝通天地之法、禳災祈福之儀。學者不分老幼,只在需要之時、需要之地,向能者求教!此乃‘生活教育’、‘社會教育’之濫觴!”
張揚環(huán)顧四周:這潮濕的叢林是教室,燧石黃鐵是教具,生存的渴望是驅動力。這與窗明幾凈的現(xiàn)代課堂、分門別類的教科書,簡直是兩個世界。
教育的形態(tài),在最原始處,竟是最渾然天成的。
“文字未生,知識如何傳遞?” 大巫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陳禹身上,仿佛看穿了他對甲骨的癡迷。
“靠‘言傳’!靠‘身教’!靠‘心記’!”
“狩獵之歌謠,蘊含野獸習性、追蹤技巧;祭祀之禱詞,暗藏天文歷法、部落歷史;制造工具之口訣,凝結力學經(jīng)驗與材料認知。這些歌謠、禱詞、口訣,需反復吟誦,爛熟于心,此乃‘口耳相傳’!”
“而取火之角度、力道、呼吸;制箭之選材、削磨、捆綁;祭祀之儀態(tài)、步伐、手勢……這些微妙之處,非親身示范、手把手教導、反復練習不可得!如我今日所示,如你們方才所歷。此乃‘身教重于言教’之源!”
“更重要的,是‘敬畏’與‘融入’!對火敬畏,方知謹慎;對自然敬畏,方懂規(guī)律;對祖先與神靈敬畏,方能恪守部落之規(guī)!身心融入這天地,融入這群體,知識方能化為本能!今日你們所感的疼痛、恐懼、專注與最終點燃火焰的狂喜,便是‘身心重構’之真意!是‘體驗式學習’最本源的烙?。 ?/p>
李玄閉著眼,身體微微晃動,仿佛在捕捉空氣中殘留的“先師意念”。
吳笛的骨笛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指尖無意識地在孔洞上輕撫。
張揚則徹底震撼了。他理解了為什么課程叫《身心重構》——不是坐在教室里聽理論,而是用身體的每一寸疼痛、每一次失敗與成功,去刻入最原始的教育基因!
物理公式無法解釋這種學習,但身體的記憶卻如此深刻。
“最后,記住!” 大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權杖的水晶爆發(fā)出璀璨光芒,仿佛連接了亙古的意志。
“原始之‘教’,其終極目的,非為個人顯達,非為知識炫耀!”
“是為了‘群’!為了‘族’!”
“統(tǒng)一取火之法,部落方有溫暖熟食,減少疾?。唤y(tǒng)一狩獵之技,方能協(xié)同圍捕巨獸,保障食物;統(tǒng)一祭祀之禮,方能凝聚人心,共御外敵,敬畏自然!”
“教育,是維系血緣氏族、原始公社生存與延續(xù)的最強韌的紐帶!是將個體鍛造成合格‘社會人’的熔爐!是華夏文明得以在洪荒中點燃星火、生生不息的第一塊基石!”
火光在大巫臉上跳躍,他仿佛化身為華夏初民智慧的結晶。張揚看著周圍穿著草葉樹皮的同學,看著跳躍的火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教育,在最野蠻的時代,承載著最神圣的使命——讓人類作為一個群體,活下去,并找到活下去的方式和意義。這遠比高考、文憑、個人前程宏大而沉重得多。
“當——嗡……”一聲遙遠而熟悉的青銅鐘鳴,仿佛從天際傳來,又仿佛在靈魂深處震蕩。周圍的叢林景象開始如同水波般晃動、褪色。
大巫的聲音漸漸恢復了往日的低沉,但那洞穿歷史的深邃感仍在:
“鐘聲再起,雛鳥歸巢。但記住你們掌心的灼痛,記住火焰的溫度,記住叢林的氣息,更記住今日所悟——”
“‘教育’二字,其重如山!其源如斯!”
“歸去!消化這血肉的課程。下一課,我們將溯流而上,觸摸夏商‘序’、‘校’之形,體悟‘學在官府’之始!”
光影徹底扭曲,熟悉的青石板空地、爬滿藤蔓的鐘樓輪廓重新清晰。
張揚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現(xiàn)代的衣服,但掌心那被燧石磨破的傷口,竟然真實地存在著,隱隱作痛。
鼻尖似乎還縈繞著叢林的氣息和篝火的煙味。
他抬起頭,看向恢復成干瘦老頭模樣的谷教授。
谷教授正慢條斯理地脫下那件獸皮袍子,小心地折疊好,仿佛那是一件無比珍貴的禮服。
他感受到張揚的目光,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沙啞地問:
“張同學,現(xiàn)在,你告訴我,教育學……是什么?”
張揚張了張嘴,物理公式、教育理論、高考分數(shù)……所有曾經(jīng)熟悉的答案都卡在喉嚨里。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帶著傷痕的手掌,感受著胸腔里尚未平息的、來自遠古的悸動,一個無比清晰又無比沉重的認知,伴隨著掌心的刺痛,烙印進他的靈魂深處:
教育學,始于生存,重于傳承,成于群體。它是最古老的火種,點燃文明,亦鍛造靈魂。
Z學院的鐘聲,仿佛還在耳邊嗡鳴。
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用過去的眼光,去看待任何一堂課,任何一個字了。
真正的“教育學”,才剛剛撕開它神秘而古老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