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教授——不，此刻他身著玄底繡章的深衣，頭戴古樸冠冕，手持一方溫潤的玉琮，氣質(zhì)端凝厚重，宛如從金文拓片中走出的重臣。
他，是引領(lǐng)他們進入西周的大司徒。
“雛鳥們，筋骨已鑄，祀戎已明。隨鐘磬入周，觀‘辟雍’之盛，體‘禮樂’之威，悟‘德行’之重！此乃華夏教育之豐碑，亦是爾等身心重構(gòu)之新階！”大司徒的聲音如同洪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空間流轉(zhuǎn)，眼前豁然開朗！
渾濁的河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澈的環(huán)形水道，環(huán)繞著一片宏偉的臺地。
臺地之上，飛檐斗拱，廊廡相連，一座氣象森嚴、布局嚴整的巨大宮學(xué)建筑群拔地而起——辟雍！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書卷的墨氣，遠處飄來若有似無、莊重和諧的鐘磬絲竹之音。
身著統(tǒng)一素色深衣的年輕貴族子弟們，步履從容，神態(tài)矜持，行走在寬闊的廊道間，整個環(huán)境彌漫著一種令人屏息的秩序感與神圣感。
“我的天……”張揚身邊的陳禹低聲驚呼，眼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這……這比復(fù)原圖震撼一百倍！看那斗拱！看那‘四學(xué)’的布局！”
李玄則閉著眼，鼻翼微翕，喃喃道：“好強的秩序……禮的經(jīng)緯，樂的波紋，德的輝光……交織得如此緊密，幾乎……凝固了?！彼Z氣中帶著一種奇異的敬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窒息感。
吳笛依舊沉默，但握著骨笛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像是在評估某種無形的壓力。
一位身著儒雅深衣、神情溫和卻不失威嚴的中年人迎了上來，向大司徒行禮：“司徒公，諸位新生已至，下官師氏，奉掌教之命引導(dǎo)?！?/p>
師氏將他們引入一座名為“明倫堂”的宏闊廳堂。堂內(nèi)莊嚴肅穆，巨大的金文“德”字高懸。一場“鄉(xiāng)飲酒禮”的演示正在進行。
只見參與的國子們，依據(jù)身份高低，座次紋絲不亂。入席、跪坐、執(zhí)爵、敬酒、答謝……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精準無比，配合著舒緩悠揚的編鐘、編磬與琴瑟合鳴，營造出一種極致和諧卻又等級森嚴的氛圍。
張揚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陳禹：“這……喝個酒至于這么復(fù)雜嗎？每一步都卡得死死的，不累嗎？”
陳禹推了推眼鏡，小聲道：“這就是‘禮’??！《禮記》說‘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憧?，誰坐哪里，誰先敬酒，怎么敬，怎么答，全有規(guī)矩。這是在用儀式固化尊卑長幼的秩序！‘樂’也不是隨便聽的，得中正平和，不能亂人心性。這叫‘禮別異，樂合同’。”
這時，李玄突然身體晃了一下，臉色有些發(fā)白，他捂著胸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不對……這樂聲……太完美了……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所有人的情緒、念頭都強行熨平……我感覺……喘不過氣……”他看向那些演練的國子，他們臉上是標準的恭謹，眼神卻似乎有些空洞。
吳笛不動聲色地靠近李玄一步，骨笛橫在唇邊，卻沒有吹響，只是發(fā)出極其低微的、安撫性的氣音。
師氏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緩步走來，目光落在李玄身上，聲音平和卻帶著穿透力：“這位學(xué)子，可是感受到‘禮樂’之和的偉力？抑或是……不適應(yīng)這規(guī)矩的約束？”
李玄深吸一口氣，努力站直：“老師，樂聲很美，禮儀很莊重。但……總覺得少了點生氣。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個模子里。”
師氏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深邃：“問得好。‘禮樂’之用，在于‘養(yǎng)情’、‘飾貌’、‘定分’。如璞玉需琢，野馬需轡。放縱性情，則易生悖亂；束縛過甚，則失其本真。此乃‘度’的把握，亦是君子一生之修習(xí)。辟雍之教，便是要在這規(guī)矩方圓之中，錘煉出‘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你感受到的‘網(wǎng)’，或許是秩序初立時的必然。繼續(xù)看吧。”
師氏的話讓張揚陷入沉思。
這禮樂教化，究竟是文明的升華，還是人性的枷鎖？它鍛造的君子，是內(nèi)外兼修的完人，還是被規(guī)則馴化的精致木偶？
離開明倫堂，師氏將他們帶至射圃。這里的設(shè)施精良，箭靶標準，弓箭考究。更引人注目的是場地旁刻著射禮程序的木牌。
負責(zé)“射”藝教學(xué)的是一位被稱為保氏的精悍教師。
他二話不說，取弓搭箭，開弓如滿月，放箭似流星，正中靶心！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力量與韻律的美感。
“‘射’，非僅殺伐之器！”保氏收勢，聲如金石，“內(nèi)志正，外體直！持弓矢審固，發(fā)而不中，反求諸己！此乃‘射以觀德’！在辟雍，開弓前，需心念端正，如對神明；瞄準時，需凝神靜氣，物我兩忘；失手后，需反省自身，而非怨天尤人！射藝，煉的是心志，養(yǎng)的是德行！張生，你來！”
張揚頭皮一麻，硬著頭皮上前。有了河灘“序”場被屠助教鐵手矯正的痛苦記憶，他這次姿勢規(guī)范了不少。
他努力回憶著保氏的動作，沉肩墜肘，凝神瞄準那遠處的靶心。然而，手臂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更讓他分心的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疑問：這“禮”和“德”，真的能通過射箭射出來嗎？
他手指一松，箭矢離弦，卻“哆”的一聲，釘在了靶子最邊緣。
“心浮氣躁！”保氏皺眉喝道，“張生！你開弓時在想什么？是靶心？還是你心中的雜念？‘反求諸己’，你求了嗎？再來！”
張揚臉一熱，有些不服氣。
他再次搭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這一次，他摒棄雜念，只專注于呼吸、姿勢、目標。弓弦震動，箭矢破空，“嗖”地一聲，穩(wěn)穩(wěn)扎進了靶心外第二環(huán)！
保氏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贊許：“嗯，這箭尚可。記住這感覺！射藝即心藝。射中靶心不易，射中自己內(nèi)心那個‘正’字更難。這便是修行！”
離開射圃時，陳禹湊過來，低聲道：“看到?jīng)]？西周人把‘射’這種實用技能，升華成了道德修煉的儀式。‘射禮’更是復(fù)雜，有‘大射’、‘賓射’、‘燕射’之分，規(guī)矩比剛才喝酒還多！處處體現(xiàn)等級和秩序?！?/p>
張揚揉著發(fā)酸的手臂，回味著保氏那句“射中自己內(nèi)心那個‘正’字更難”。他似乎有點明白了“射以觀德”的含義，但這無處不在的“規(guī)矩”，依然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束縛。
“書數(shù)館”。
安靜得只能聽到刻刀劃過竹簡的沙沙聲和算籌碰撞的輕響?？諝庵袕浡绢^和墨的味道。一位面容清癯、氣質(zhì)沉靜的史官正在指導(dǎo)幾位國子刻寫金文。
史官拿起一片竹簡，指著上面一個復(fù)雜的金文字符：“‘德’字，心為基，行為徑，目為標。心正行直，方為有德。下筆需穩(wěn)，結(jié)構(gòu)需嚴，一絲錯漏，意義或謬。”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張揚被要求嘗試刻寫。
沉重的刻刀，堅硬的竹簡，繁復(fù)的筆畫……他笨拙地模仿著，刻出的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
史官并未苛責(zé)，只是淡淡地說：“文字乃載道之器，豈容輕慢？一筆一劃，皆是規(guī)矩，皆是傳承。繼續(xù)練?！?/p>
另一邊，李玄被算籌和一塊刻著“九數(shù)”題目的木板吸引。他手指飛快地撥動算籌，口中念念有詞：“……粟米比例應(yīng)為七三開……此地畝產(chǎn)差異……需加權(quán)……”他沉浸其中，似乎暫時忘記了禮樂帶來的窒息感。
張揚刻得手腕發(fā)酸，忍不住低聲問旁邊一位看起來比較和善的國子：“這位……師兄，天天練這些刻字、算數(shù)，不覺得枯燥嗎？外面那么大世界……”
那位國子驚訝地看了張揚一眼，隨即露出矜持而理所當然的笑容：“枯燥？此乃為政之基！不識文字，何以讀先王誥命？不通術(shù)數(shù)，何以理田賦兵甲？書數(shù)乃君子六藝之本，安邦定國之器。能于此間習(xí)之，乃吾輩之幸，何來枯燥？”他的語氣中帶著天生的優(yōu)越感。
張揚啞然。
他忽然注意到，在這個偌大的書數(shù)館里，所有學(xué)習(xí)的國子，無一例外，皆是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貴族子弟。那些穿著粗麻短褐、在窗外匆匆走過的仆役身影，與館內(nèi)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他想起在原始社會，取火是所有人的生存技能；在夏商河灘，至少他和陳禹、李玄這些“怪人”還能一起摸爬滾打。
而在這里，無形的壁壘比辟雍的高墻更厚。
他下意識地看向吳笛。
吳笛靠在門邊陰影里，目光掃過那些埋頭刻寫的貴族子弟，又掠過窗外勞作的庶民身影，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冷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了然。
離開辟雍，回到Z學(xué)院青石空地的瞬間，張揚竟有種脫去重負的感覺。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鼻尖檀香墨氣猶存，耳畔雅樂余音未絕，但那位貴族師兄理所當然的話語和窗外庶民的背影，在他腦中反復(fù)交織。
大司徒已恢復(fù)了平常的干瘦模樣，他走到張揚面前，渾濁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張生，此行觀‘辟雍’盛景，習(xí)‘禮樂’教化，練‘六藝’根基，感觸最深者為何？”
張揚沉默片刻，攤開自己因刻字而磨紅的手指，又握了握依舊酸痛的手臂，苦笑道：“教授，禮樂很美，很莊嚴，六藝也很厲害……但是，總覺得……太重了。規(guī)矩?zé)o處不在，等級涇渭分明。像李玄說的，像一張網(wǎng)。而且……”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為什么只有國子能在這里學(xué)習(xí)？那些在窗外干活的人，他們的孩子呢？‘德’不是應(yīng)該對所有人都重要嗎？”
谷教授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有贊許，也有一絲復(fù)雜。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空地中央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一塊巨大石碑虛影，上面金文銘刻清晰可見——“敬德保民”、“明德慎罰”！
“‘敬德保民’……”谷教授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字字敲在張揚心上，“這是西周教育的靈魂，是照亮?xí)r代的明燈！它將‘德’置于‘天’與‘民’之間，指出天命靡常，唯德是輔！統(tǒng)治者唯有‘敬德’、‘明德’，方能‘保民’，方能長治久安。此乃劃時代的覺醒！辟雍之教，禮樂之化，六藝之訓(xùn)，皆為此目標！”
“然而，”谷教授話鋒一轉(zhuǎn)，手指輕輕拂過“保民”二字，那虛影仿佛泛起漣漪，“‘保民’之‘民’，在彼時語境，主要指國人，廣大的野人呢？‘學(xué)在官府’，資源有限，等級森嚴，又如何將‘德’的光輝，普照眾生？”
“這盞明燈，光芒萬丈，卻也有其照不到的陰影。這輝煌的宮殿，根基扎在宗法貴族的土壤之上。當這土壤松動、坍塌……”谷教授沒有說下去，只是深深看了張揚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禮崩樂壞的未來，“記住這‘德’字的分量，記住這‘禮樂’的精髓，也記住這局限的嘆息。這，才是完整的西周之教?！?/p>
石碑虛影漸漸消散。
張揚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他明白了西周教育的偉大——它將道德置于核心，創(chuàng)造了禮樂教化的高峰，建立了“六藝”完備的課程體系和“官師合一”的有效制度，是古代教育制度化的巔峰。這盞“敬德保民”的明燈，照亮了華夏教育的根基。
但他也真切地觸摸到了其冰冷的另一面——森嚴的等級壁壘，對庶民的排斥，以及那完美秩序下可能隱藏的僵化與窒息。
這輝煌的殿堂，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華廈。
下一次鐘聲，會帶他們?nèi)ハ蚝畏剑?/p>
一個禮樂傾頹、卻可能思想迸發(fā)的時代？
張揚握緊了拳，掌心舊疤與新痕疊加，仿佛記錄著教育史這部厚重典籍上，剛剛翻過的、充滿光輝與矛盾的一章。
他抬起頭，看向暮色中沉默的鐘樓，眼神中少了幾分迷茫，多了幾分探尋的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