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間彌漫著陳舊書卷與未散硝煙氣息的寢室,死寂籠罩了許久。腰間的銅鈴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烙在皮膚上、提醒著他們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灼熱印記。張揚脫下那件仿佛還沾著顏回血跡和陳蔡塵土的儒衫,指尖冰涼。他攤開手掌,掌心那道源自鉆木取火的舊疤旁,似乎又多了一道無形的刻痕——屬于“仁”的掙扎與堅守。
“砰!”陳禹將墨家令牌重重拍在桌上,那枚暗青色的墨鈴隨著動作輕顫,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嗡鳴。他眼神赤紅,帶著激戰(zhàn)后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燃燒的亢奮:“機關城的連弩……轉射機的應力點……我看到了!墨家技藝絕非空談!‘殺一存天下’!那種決絕……嘶……”他猛地灌下一大杯冷水,試圖澆滅腦海中噴濺的血肉和城下如潮的敵軍。
李玄盤膝坐在床上,臉色依舊有些蒼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云紋白玉道鈴。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仿佛還沉溺在“坐忘”時那意識即將消散的虛無深淵?!扒f周夢蝶……濠梁之辯……逍遙乎?兇險乎?忘我之境,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他低聲呢喃,聲音帶著一絲后怕的沙啞,“道鈴示警……它救了我?!?/p>
吳笛沉默地擦拭著他那柄象征法吏身份的黑色令簽,動作緩慢而精準。玄黑法鈴靜靜懸在腰間,冰冷依舊。他沒有說話,但那周身散發(fā)出的、比往日更甚的寒意,如同渭水刑臺上凝結的血霜。商鞅那句“法立如山!令出必行!心慈手軟,便是瀆職!”如同冰冷的鐵律,反復錘打在他的意識里。
張揚看著他們,看著自己腰間溫潤卻沉重的儒鈴。他打破了沉默,聲音有些干澀:“顏回……抱著竹簡,用身體護著……夫子端坐車中,神色未變……子路明知不敵也沖上去……‘君子固窮’……那‘仁’,不是書齋里的空話,是絕境里撐住脊梁的骨頭!”他頓了頓,看向陳禹,“陳禹,墨家的‘義’,是用血肉去填的?”又看向李玄,“李玄,道家的‘忘’,差點讓你忘了自己?”最后,目光落在吳笛冰冷的側臉上,“吳笛,法家的‘法’,一定要用那么多血來書寫?”
沒有回答。只有沉重的呼吸和銅鈴偶爾因動作發(fā)出的細微聲響。昨日的生死體驗,如同四把淬火的利刃,將他們原本模糊的流派認知,狠狠劈開,露出了內里最真實、也最殘酷的肌理。儒的仁厚背后是沉重的擔當與犧牲;墨的兼愛包裹著鐵血守護與悲壯;道的逍遙潛藏著意識消散的深淵;法的秩序奠基在嚴刑峻法的血腥之上。他們帶著各自流派賦予的“烙印”和銅鈴賦予的“生門”,即將踏入一個思想交鋒更激烈、也更兇險的戰(zhàn)場——稷下學宮。
(一)學宮氣象:思想的汪洋與無形的刀劍
周三的鐘聲,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宏大與包容感,如同海潮般席卷了青石空地。荀先生青衫磊落,目光如炬:
“雛鳥們!收起昨日的驚魂!今日,你們踏入的,是思想的汪洋大海!是智慧碰撞的雷霆熔爐!是戰(zhàn)國之世最璀璨的燈塔——稷下學宮!”
“此地,無王權之威壓,無門戶之壁壘!齊王筑高門大屋,設‘列大夫’之號,招致天下賢士!儒、墨、道、法、名、農、陰陽、縱橫……百家匯聚!‘不治而議論’!著書立說,辯難詰問,期在明道救世!”
空間轉換,不再是單一的場景,而是一片宏偉壯闊、氣象萬千的學宮群落!高臺廣廈,飛檐斗拱,廊道迂回,連接著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廳堂(“講堂”)、幽靜的庭院(“論辯壇”)、藏書豐富的樓閣(“守藏室”)。學宮內,人流如織,卻秩序井然:
有峨冠博帶、高談闊論的儒者(孟子一派,強調仁政王道)。
有身著短褐、攜帶奇巧器械模型、與人激烈辯論的墨者(宋钘、尹文等,談“見侮不辱”、“禁攻寢兵”)。
有寬袍大袖、神態(tài)超然、言必稱“道法自然”的道家人物(田駢、慎到等,倡“齊萬物”、“貴因循”)。
有神情冷峻、言語犀利、條分縷析律令得失的法家士子。
更有專注于邏輯思辨(“白馬非馬”的名家)、探討農桑技藝(農家)、推演陰陽五行(陰陽家)、剖析天下大勢(縱橫家)的各色人等!
空氣仿佛都因思想的濃度而變得粘稠!辯論聲、講學聲、質疑聲、喝彩聲……各種聲音交織,形成一股震耳欲聾卻又令人心潮澎湃的“思想交響樂”!張揚感覺自己像一滴水,瞬間融入了這浩瀚的智慧之海!他腰間的儒鈴似乎也感受到這氛圍,發(fā)出微弱的共鳴。
(二)熔爐試煉:舌戰(zhàn)群雄與銅鈴暗涌
荀先生(此刻他更像一位引路人)將四人帶至一處名為“天辯壇”的巨大環(huán)形石臺。臺上,一場關于“人性本善/本惡”的巔峰對決正在上演!辯論雙方,赫然是儒家的孟子(孟軻)與法家的一位雄辯之士(模擬稷下法家代表)!
孟子氣勢如虹,聲若洪鐘: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皆有之!如水之就下,火之炎上!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也!豈有惡乎?所謂惡者,乃放失其本心,物欲陷溺之也!故教之道,在求其放心,擴而充之!”
法家士子冷笑反駁:
“孟夫子高論!然則,孺子入井,人見而救,固是惻隱。然集市之上,見利忘義、爭奪傾軋者,比比皆是!兄弟鬩墻,父子反目,君臣相弒,豈非人性之惡乎?人性本惡,好利而惡害!故需嚴刑峻法,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無重法,難抑奸邪!教化?仁義?在赤裸裸的利害面前,何其蒼白!”
兩人的辯論如同驚濤駭浪,席卷全場!支持者喝彩,反對者詰問,氣氛熱烈到頂點!
荀先生適時引導:“雛鳥們,帶著你們昨日的體驗,帶著你們的流派烙印,去聽!去想!去辯!稷下之風,在于參與!”
張揚胸中激蕩!昨日陳蔡困厄、顏回護簡、夫子沉靜的畫面與孟子“人性本善”、“求放心”的論述激烈碰撞!他忍不住站起身,對著那法家士子朗聲道:
“法家?guī)熜炙浴異盒小?,張揚不敢茍同!昨日吾身陷盜匪之厄,命懸一線!同行顏回師兄,貧病交加,自身難保,卻以石擊匪,救我于刀下!此非‘惻隱’?非‘善’乎?若人性本惡如師兄所言,彼時彼刻,顏回師兄何不袖手旁觀,甚至奪我微薄之物以求自保?困厄之中,方見本心之善!此善,非外力強加,乃天性使然!教化之功,在于喚醒、護持此善端,而非如法家般視民如仇讎,僅以刑殺懼之!”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儒鈴,仿佛從中汲取著來自夫子與顏回的力量。
張揚的發(fā)言,結合親身經歷,頓時引來一片議論。有儒者大聲叫好!那法家士子一時語塞,目光銳利地盯向張揚。
陳禹也按捺不住,他腦中還回響著機關城的廝殺聲和墨家統(tǒng)領“殺一存天下”的怒吼,他霍然起身,聲音洪亮:
“孟夫子言善,法家言惡,皆有所偏!我墨家言‘兼愛’!人性本無善無惡,如素絲!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環(huán)境使然,習俗使然!吾昨日守墨家機關城,見同門為護城中婦孺百姓,明知必死亦慨然赴敵!此豈非‘兼愛’之教化為其染‘蒼’?城外敵軍攻城略地,燒殺擄掠,豈非其主上暴虐、其境遇使其染‘黃’?故治國之道,在‘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創(chuàng)造人人相愛相利之環(huán)境!豈能空談人性,或僅恃嚴刑?”他腰間的墨鈴隨著他激動的情緒微微震顫。
李玄經歷了“坐忘”的兇險,心態(tài)更為超脫,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諸位所爭善惡,在道家看來,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執(zhí)著于善惡之分,已是落了下乘。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人性本真,如同嬰兒。是世俗的禮法、爭端的利害、乃至諸位所執(zhí)著的善惡之辯,使人迷失本真,滋生偽詐。‘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順其自然,無為而治,使人各安其性命之情,何須強分善惡,徒增紛擾?”他腰間的道鈴散發(fā)著溫潤平和的氣息,仿佛在印證他的話語。
吳笛聽著眾人的辯論,腰間的玄黑法鈴冰冷依舊。他想起渭水刑臺上的慘叫和商鞅那冰寒的目光,終于開口,聲音如同金鐵摩擦:
“空談誤國!孟子之善,飄渺無依;墨子之兼愛,敵不過刀兵;道家之自然,避世無為。觀今日天下,列國紛爭,弱肉強食!人性趨利避害,乃鐵律!仁義道德,能止秦之銳士乎?能填饑民之腹乎?能止盜匪之刀乎?唯有力!唯有利!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賞厚而信,刑重而必!使民怯于私斗,勇于公戰(zhàn)!使國富兵強,方能存續(xù)!此乃大爭之世的生存法則!汝等所論,于血火亂世,不過清談耳!”
吳笛的話,如同冰水澆頭,帶著血淋淋的現(xiàn)實感。辯論場瞬間安靜了許多。法家士子向吳笛投去贊賞的目光。張揚、陳禹、李玄則感受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吳笛的“法”,冰冷堅硬,卻似乎更能解釋這戰(zhàn)亂頻仍的殘酷世界。
(三)星火未燼:荀卿的預言與秦風的低嘯
就在辯論陷入短暫的沉寂時,一個沉穩(wěn)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
“諸子之論,皆有所見,亦有所蔽!”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年約五旬、氣質儒雅中透著剛毅、眼神深邃如海的老者步入天辯壇中央。正是稷下學宮的祭酒(學術領袖)、荀況(荀卿)!也是引導他們進入此時代的“荀先生”!
荀卿目光掃過全場,尤其在張揚、陳禹、李玄、吳笛四人身上停頓片刻:
“孟子道性善,是見其美而未察其偽;法家言性惡,是見其危而未明其化;墨子重功利,是見其用而失其本;道家尚自然,是見其天而廢其人!”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性本惡,其善的一面是后天人為努力的結果?。┸髑湔Z出驚人!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
“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隆禮重法,則國治!”
荀卿的“性惡論”與“隆禮重法”思想,如同在百家爭鳴的烈火中投入一塊精鋼!他批判性地吸收了各派觀點,尤其是法家的“重法”思想,將其融入儒家的“隆禮”框架,提出了一條更務實、更具操作性的治國與教化路徑!這既是對孟子理想主義的修正,也是對極端法家的一種制約。
張揚聽著荀卿雄辯滔滔,感受著腰間儒鈴的微溫,心中翻騰不已。荀卿的理論,似乎更能解釋他昨日所見——人性中有利己的惡念(盜匪),也有可被教化的善端(顏回),關鍵在于強大的“禮法”引導和“師法”教化!這與他堅守的儒家仁心并不矛盾,反而提供了一種在亂世中踐行的可能!陳禹、李玄、吳笛也各有所思,稷下的思想風暴,正猛烈沖刷著他們昨日獲得的“流派烙印”。
就在荀卿的講學達到高潮,眾人沉浸于思想的激蕩時——
“嗡……鏘……咔!”一陣極其刺耳、仿佛金屬被強行撕裂、又摻雜著沉重碾壓之音的詭異聲響,猛地從稷下學宮的天際傳來!這聲音并非Z學院的青銅鐘鳴,而是充滿了冰冷、霸道、不容置疑的毀滅感!
整個稷下學宮的景象劇烈地晃動、扭曲起來!宏偉的殿宇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擠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些慷慨激昂的諸子身影、那些聚精會神的學子面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畫影,開始模糊、溶解!
荀卿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頭望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西方),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震驚與……深深的憂慮!他看向張揚四人,目光如電,聲音穿透了空間的扭曲:
“鐘鳴異響!時空亂流!雛鳥們,握緊你們的銅鈴!風暴來了!這稷下星火……怕是要……熄了!”他的身影也在迅速變淡,“記住今日之辯!記住這未燼之火!前路……將是一片肅殺的鐵幕!”
話音未落!
一股無可抗拒的、帶著濃重血腥與硝煙氣息的時空亂流,如同滔天巨浪般轟然席卷了整個稷下學宮!諸子論辯的余音、思想的華彩、學宮的壯麗……瞬間被撕扯得粉碎!
張揚只來得及死死握住腰間的儒鈴,在意識被狂暴的亂流徹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他透過扭曲的空間縫隙,驚鴻一瞥地看到:
遮天蔽日的玄黑色旌旗(“秦”字大旗)如同死亡的陰云!
沉默如山的黑色方陣踏著整齊劃一、震碎大地的步伐!
冰冷鋒銳的戈矛之林閃爍著嗜血的寒光!
還有……沖天的烈焰,吞噬著無數(shù)的竹簡、帛書……
焚書的烈焰!坑儒的殺機!大秦鐵騎的轟鳴!法家律令的冰冷絕唱!
“不——!”張揚的意識在無聲地吶喊,腰間的儒鈴在亂流中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尖銳而絕望的悲鳴!下一刻,無邊的黑暗與那令人窒息的、獨屬于大秦的肅殺之氣,將他徹底吞沒!
稷下風云散,秦風卷地來!思想的黃金時代,在鐵與血的碾壓下,迎來了最黑暗的黃昏!而張揚他們的教育史生死穿越,即將步入最為嚴酷、也最令人窒息的——大秦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