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休一周”四個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張揚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久久不能平息。這絕非尋常假期。
房師那句“消化沉淀、反思自省之機”,更像一道無形的命令,烙印在他被原始火種灼燒過、被夏商弓箭磨礪過、被西周禮樂浸潤過、被春秋戰(zhàn)火淬煉過、被隋唐盛衰震撼過的靈魂深處。
寢室的氛圍也變得微妙。
陳禹一頭扎進他的甲骨文拓片和神秘公式演算中,廢寢忘食,眼鏡片后的目光時而狂熱時而困惑,嘴里念念有詞:“能量節(jié)點……時空錨定……不對,頻率差0.3個赫茲……”
李玄則進入了一種奇特的“冥想”狀態(tài),盤坐床上,指尖在空中虛劃,仿佛在捕捉空氣中殘留的、不同時代教育“場域”的微弱波動。
吳笛……依舊沉默,但擦拭骨笛的頻率明顯降低,更多的時候是安靜地坐在窗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樓下看似平常的校園,像一只警惕的夜梟。
“我們不能就這么干等著鐘聲再響!”張揚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主動,“既然外面的人覺得我們就是個普通二本,那我們就用這‘普通’的身份,好好‘觀察’一下這個‘普通’的Z學院!也許秘密就藏在眼皮底下!”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陳禹和李玄的響應。陳禹需要“現實數據”來驗證他的公式模型;李玄則想感知“現實表層”下是否真的毫無波瀾。吳笛沒有表態(tài),但當張揚看向他時,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算是默許。
Z學院那棟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圖書館。
館內光線昏暗,書架陳舊,彌漫著灰塵和舊紙張的味道。普通學生大多集中在入口處的新書區(qū)和期刊閱覽室,備考四六級或考研。
張揚目標明確,直奔最深處、積灰最厚的“地方志與校史資料區(qū)”。這里的書架上擺放著落滿灰塵的《X省教育年鑒》、《Z市地方志》、《Z學院五十年校慶紀念冊》等。他仔細翻閱著,試圖找到任何關于“教育學專業(yè)”、“青銅古鐘”或“沉浸式歷史課程”的蛛絲馬跡。
結果令人沮喪。
校史冊上記載著乏善可陳的建校歷程:XX年由幾位退休教師集資創(chuàng)辦,定位應用型本科,主打計算機、經管、外語等“實用”專業(yè)。教育學專業(yè)是近幾年才“為完善學科布局”而增設的“冷門”專業(yè),招生人數極少,師資“外聘為主”。
關于那片古樹環(huán)繞的區(qū)域,只含糊地提到“保留原始生態(tài),作綠化用地”。青銅鐘?只字未提。仿佛他們經歷的一切,只是集體幻覺。
“能量場……被刻意屏蔽了……”李玄閉著眼,手指拂過積灰的書架邊緣,“有‘清理’過的痕跡……很干凈,太干凈了?!?/p>
陳禹則蹲在角落里,用手機偷偷拍攝書架側面的編號標簽和一些不起眼的刻痕:“看這些編號序列,有斷層!還有這些刻痕,像某種……加密標記?”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張揚注意到圖書館深處還有一扇不起眼的、掛著“古籍修復室(非請勿入)”牌子的木門。門虛掩著,透出微弱的燈光和一股奇特的混合氣味——陳年紙張、糨糊、還有……一種極淡的、類似檀香卻又帶著金屬冷冽感的味道。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工作服、戴著老花鏡和白色棉布手套的老管理員,正背對著門,小心翼翼地用毛筆蘸著某種液體,修補一本殘破不堪的古籍。他動作極其輕柔專注,仿佛手中是稀世珍寶。
張揚屏住呼吸,凝神細聽。
老管理員一邊工作,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像是在對古籍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用的是某種極其晦澀、夾雜著古音的方言:
“……庠序之教,貴在蒙養(yǎng)……然‘師嚴而后道尊’,過猶不及……宋明諸子,于此多有爭辯……”
“……此頁論‘格物’處,批注甚妙!與龜甲第七列星紋暗合……可惜殘了……”
“庠序”、“師嚴道尊”、“格物”、“龜甲星紋”?!這些詞如同電流擊中張揚!這絕非一個普通古籍修復員會念叨的內容!他剛想湊近細聽,吳笛的手無聲卻有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容抗拒。
同時,老管理員似乎有所察覺,修補的動作頓了一瞬,并未回頭,只是用那帶著古音的方言,慢悠悠地、清晰地補了一句,仿佛在回應空氣:
“后生仔,有些書,未到時候,翻不得;有些話,未到時候,聽不得?!苟笥卸āグ??!?/p>
一股寒意從張揚脊背升起。
吳笛的手微微用力,示意他立刻離開。
四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圖書館。陽光刺眼,外面是喧鬧的籃球場,剛才那幽暗古籍室里的一切,恍如隔世。
過了一天,為了轉換思路,張揚提議去市博物館看看。這次吳笛罕見地主動跟上了。
市博物館規(guī)模不大,常設展廳主要是本地歷史文物和民俗展。
在“古代教育”專題小展廳,他們看到了一些復原場景:漢代的太學講經畫像磚拓片、宋代的《程門立雪》故事畫、明清的私塾模型和科舉試卷實物……內容中規(guī)中矩,是面向大眾的科普。
然而,當陳禹站在一幅展示漢代“郡國學”(地方官學)的蠟像場景前時,異變突生!
蠟像中那位正在講學的“博士”形象,其衣袍上的紋飾細節(jié),與他手中一份新拓印的甲骨殘片邊緣的某個符號,突然在他腦中產生了劇烈的“共振”!
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眼鏡片后的瞳孔急劇收縮,身體搖晃了一下,被旁邊的李玄一把扶住。
“能量……反噬!”李玄低呼,手指迅速在陳禹幾個穴位上點按,“他的‘公式’在強行關聯現實信息……觸發(fā)了‘防火墻’!”
與此同時,一個穿著普通保安制服、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們身邊。
他目光如電,掃過臉色蒼白的陳禹和扶著他的李玄,最后落在張揚和沉默的吳笛身上。他的眼神沒有尋常保安的懶散,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警告。
“幾位同學,看展請保持安靜?!北0驳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尤其是一些……年代過于久遠、細節(jié)過于豐富的展品,看久了容易頭暈眼花,產生不必要的‘聯想’。博物館是公共場所,安全第一?!?/p>
他特意在“聯想”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陳禹手中緊握的拓片文件袋。
“建議你們,”保安的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去自然風光廳看看,放松下大腦。有些歷史,書本上看看就夠了,深究……容易迷路?!?/p>
這絕不是善意的提醒!這是赤裸裸的警告!張揚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吳笛上前一步,微微側身,擋在陳禹和保安之間,眼神平靜地與保安對視??諝夥路鹉塘藥酌搿?/p>
最終,保安移開了視線,恢復了普通巡邏的姿態(tài),轉身走開。但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話,卻像冰錐一樣刺入張揚心中——“深究容易迷路”。
博物館的經歷讓氣氛更加凝重。
接下來的日子里,四人沉默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市井小街。煎餅果子的香氣、麻辣燙的熱氣、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濃厚的煙火氣暫時沖淡了心頭的陰霾。
在一個老舊的理發(fā)店門口,張揚看到一幕:一位穿著汗衫、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正一邊給顧客理發(fā),一邊中氣十足地呵斥著旁邊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穿著沾滿油污圍裙的小學徒:
“眼要尖!手要穩(wěn)!心要定!跟你說了多少遍,推子下去要順著發(fā)流走!你看看這推的,跟狗啃似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光看我做有屁用?你得自己上手,挨罵挨打才能長記性!去!拿假人頭再練五十遍!練不好今晚別吃飯!”
小學徒低著頭,咬著嘴唇,眼中噙著淚花,卻一聲不吭,默默拿起推子和假人頭,走到角落反復練習起來,動作笨拙卻異常認真。
這一幕,瞬間擊中了張揚!
這不就是最原始、最鮮活的“學徒制”教育嗎?!口傳身授,嚴格要求,實踐至上!與他在原始社會體驗的生存技能傳承、夏商“序”“?!钡募妓囉柧?、西周“六藝”的師承,甚至與孔子的“身教”,在本質上何其相似!
教育的形式隨時代而變,但“示范-模仿-實踐-反饋(含懲罰)”的核心鏈條,如同基因般頑強地存在于最底層的市井煙火之中!
“看,”張揚輕聲對同伴說,聲音帶著一絲激動,“教育學……它不在青石空地的穿越里,它就在這里。”
陳禹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學徒手中的推子軌跡:“動作軌跡……肌肉記憶的生成……確實符合基礎學習模型……”
李玄則閉著眼,似乎在感受那嚴厲呵斥聲波中蘊含的“規(guī)訓能量場”。
一直沉默的吳笛,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大隱隱于市?!彼抗鈷哌^理發(fā)店、旁邊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學徒、以及更遠處一個老鞋匠正手把手教徒弟納鞋底的情景,“真的秘密,往往藏在最普通的地方,用最普通的方式運行。關注點,別總在‘奇’上。”
這句話如同醍醐灌頂!
張揚猛地看向吳笛。
這是吳笛第一次說出如此具有哲理和暗示性的話語!
他是在提醒他們,Z學院的秘密,也許就包裹在這看似普通的“民辦二本”外殼之下,以某種極其尋常卻高效的方式運作著?
就像市井中的學徒制,看似粗糲,卻是千百年來最有效的技能傳承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