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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城的金光散后第三日,巷口的槐樹下多了個小乞丐。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頭發(fā)枯黃得像干草,身上裹著件破爛的麻布褂子,露出的腳踝細得像根柴禾。她不乞討,也不哭鬧,只是縮在樹根下,睜著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來往的行人,像只被遺棄的小野貓。

江離是在從賭坊“輸光”銀錠回來時撞見她的。

馬車碾過積水,濺起的泥點差點落在女孩身上,她卻只是往樹后縮了縮,沒哭,也沒躲,眼神里甚至帶著點與年齡不符的平靜。

“停一下?!苯x掀開車簾。

福安連忙勒住韁繩,探頭看了眼女孩,撇撇嘴:“三少爺,這種小乞丐城里多的是,別沾上身,晦氣?!?/p>

江離沒說話,只是盯著女孩手里攥著的東西——半塊燒焦的木牌,上面隱約能看出刻著個“陳”字。

和老刀從黑風谷帶回來的那批“貨”里,散落的碎牌字跡很像。

他跳下車,蹲在女孩面前,從袖中摸出塊桂花糕遞過去。糕點用油紙包著,還帶著點余溫。

女孩警惕地往后縮了縮,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滿是戒備,卻沒立刻躲開。

“餓了吧?”江離的聲音放得很輕,不像平時對仆從那般漫不經(jīng)心,“吃吧,沒毒?!?/p>

他把糕點放在地上,往后退了兩步。

女孩盯著糕點看了半晌,又抬頭看了看江離,確認他沒惡意,才像只受驚的小獸,飛快地抓起糕點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嚼著,噎得脖子直伸,卻舍不得停下。

江離看著她的樣子,指尖微微收緊。

他想起自己八歲那年,也是這樣縮在江家后院的柴房里,聽著外面劉氏和江浩嘲笑他是“丫鬟生的野種”,手里攥著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半塊玉佩,啃著凍硬的窩頭。

“你叫什么名字?”江離又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

女孩咽下最后一口糕點,搖搖頭,小臉上沾著的糕點碎屑像撒了把白芝麻:“忘了。娘說,記住名字會被壞人找到?!?/p>

“壞人?”

“穿黑袍的壞人,”女孩的聲音發(fā)顫,小手下意識地攥緊那半塊燒焦的木牌,“他們燒了我的家,殺了娘……娘讓我跑,說往有光的地方跑,能活?!?/p>

有光的地方?

江離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木牌上。燒焦的邊緣下,隱約能看出刻著的圖案——和江浩那枚金符上的圣火圖騰有幾分相似,只是更粗糙,像是匆忙刻下的。

“你家在哪?”

女孩指了指城西的方向,那里是黑風谷與青陽城交界的亂葬崗:“娘說,我們是從西邊逃難來的,爹是畫符的……”

畫符的?

江離心里一動。光明神殿的底層信徒,確實有不少以畫符為生,只是他們的符紙都蓋著神殿的圣火印,而這女孩手里的木牌,更像是民間仿刻的殘品。

“跟我走吧?!苯x忽然開口。

福安嚇了一跳:“三少爺!您瘋了?這來路不明的……”

“閉嘴。”江離的聲音冷了些,卻沒看福安,只是盯著女孩,“我那正好缺個端茶的小丫頭,管你飯,給你衣穿,干不干?”

女孩眨了眨眼,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又很快被警惕取代:“你是壞人嗎?”

“算不算壞人,”江離笑了,像春風拂過冰面,“得你自己看。”

他轉(zhuǎn)身往聽雨軒走,沒再回頭。走了約莫十步,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女孩跟上來了,小腳丫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像跟著條小尾巴。

回到聽雨軒,江離讓福安找了身干凈的布裙,又讓廚房煮了碗熱粥。女孩捧著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廊下掛著的風鈴,那是串用碎玉和銅片做的,風一吹就發(fā)出清脆的響。

“喜歡?”江離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喝粥的樣子,像只護食的小松鼠。

女孩點點頭,又飛快地低下頭,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捧著空碗小聲說:“謝謝公子?!?/p>

“以后別叫公子,叫我三哥?!苯x拿起那串風鈴,放在她手里,“這東西送你了?!?/p>

女孩的手指觸到冰涼的碎玉,瑟縮了一下,卻緊緊攥住了,像抓住了什么寶貝。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苯x看著她瘦小的身影,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念叨的“儀兒”,那是他從未謀面的妹妹的名字,“叫江儀,如何?”

女孩沒聽懂,卻乖乖點頭:“江儀……好聽?!?/p>

江離笑了笑,剛要再說些什么,院墻外忽然傳來老刀的暗號——三短兩長,是有緊急消息。

他起身走到月洞門后,老刀的聲音從陰影里鉆出來,帶著點凝重:“主上,江浩把金符獻給雷猛了,還說愿意帶王府的人去黑風谷,找他‘藏著的其他神殿信物’?!?/p>

江離挑眉。這蠢貨倒是會順桿爬,知道用“找信物”討好王府。

“雷猛信了?”

“信了一半?!崩系额D了頓,“他派了三個狼牙衛(wèi)跟著江浩,說是‘護送’,實則監(jiān)視。另外,王管事剛才去了趟監(jiān)察司的暗樁,好像在查黑風谷近期的流民動向。”

江離指尖在廊柱上輕輕敲擊。雷猛不傻,知道江浩靠不住,一邊派狼牙衛(wèi)盯著,一邊讓王管事查底細,既想撈好處,又怕被神殿的名頭騙了。

“讓鼠兒跟上江浩。”江離的聲音壓得極低,“黑風谷是咱們的地盤,別讓王府的人在那撒野。另外,查清楚江浩說的‘其他信物’是真是假——若有,順手牽回來;若沒有,就‘幫’他造幾個?!?/p>

老刀應了,又看了眼正捧著風鈴轉(zhuǎn)圈的江儀,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卻沒多問,悄無聲息地隱入陰影。

江離回到廊下時,正好看見江儀踮著腳,想夠窗臺上的一盆蘭花。她的小臉上沾著點灰塵,卻擋不住眼里的光,像極了暗夜里偷偷綻開的星子。

“小心摔著?!彼焓址鲎∷难?,將她舉起來,“想看?”

江儀咯咯地笑起來,小手輕輕碰了碰蘭花的花瓣:“娘以前也種這個,說叫‘望春’,看到它開花,就快到家了……”

到家了……

江離舉著她的手頓了頓,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有點麻,有點酸。他想起自己在江家后院的柴房里,抱著母親的牌位等花開的日子,那時候他也以為,等花開了,就能等到一個真正的家。

“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他把江儀放下來,聲音比剛才更柔了些,“有誰敢欺負你,就告訴三哥?!?/p>

江儀似懂非懂地點頭,把風鈴舉到耳邊晃了晃,清脆的響聲漫過回廊,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

這時,陳老佝僂著背走進來,手里捧著個灰布包,看見江儀時愣了愣,隨即低下頭,將布包遞給江離:“三少爺,這是從王管事的綢緞莊后院挖出來的,鼠兒姑娘說您可能用得上?!?/p>

江離打開布包,里面是半塊殘破的符紙,邊緣焦黑,上面的圣火圖騰已經(jīng)模糊,但符紙的質(zhì)地很特殊——是光明神殿高階祭司用的“圣火符”,尋常信徒根本接觸不到。

“王管事藏這個做什么?”江離的指尖捏著符紙,眼神沉了沉。王管事只是鎮(zhèn)南王府的眼線,按說沒資格接觸神殿的高階符紙,除非……他背后還有更深的線。

“陳老,”江離抬頭看向老仆,“讓影閣在黑風谷的人查查,最近有沒有神殿的祭司過境——尤其是帶著孩子的女眷。”

陳老愣了愣,看了眼江儀,連忙點頭:“老奴這就去?!?/p>

陳老走后,江離把符紙湊到鼻尖聞了聞,上面除了圣火的焦味,還有一絲極淡的藥香——是黑風谷特有的“忘憂草”,常被用來迷暈獵物。

看來江儀說的“黑袍壞人”,多半是神殿的人。他們燒了她的家,或許不是因為她爹是信徒,而是因為她爹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

“三哥,這是什么?”江儀指著符紙,小臉上滿是好奇。

江離把符紙收起來,藏進袖中的暗袋:“沒用的廢紙?!彼嗣瓋x的頭,“以后看到穿黑袍、帶這種符紙的人,躲遠點,知道嗎?”

江儀點點頭,小手緊緊攥著風鈴,鈴鐺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像是在應和。

傍晚時分,鼠兒傳回消息:江浩帶著三個狼牙衛(wèi)進了黑風谷,一路上東張西望,根本不知道所謂的“其他信物”在哪,全是瞎指方向;另外,王管事確實和神殿的人有私交,半年前曾幫一個祭司偷偷運過一批“貨物”,至于是什么,沒人知道。

“看來王管事不止是王府的人?!苯x坐在燈下,看著面前攤開的青陽城地圖,手指在綢緞莊的位置畫了個圈,“他是神殿安插在王府的暗線,還是兩邊通吃的墻頭草?”

福安端來晚飯,看見江儀正坐在小凳上,笨拙地給江離磨墨,嚇得手里的托盤差點掉了:“三少爺!您怎么讓她……”

“讓她磨。”江離頭也沒抬,“手巧,比你磨得細?!?/p>

江儀聽到夸獎,磨得更賣力了,小臉上沾了點墨汁,像只花臉貓。

福安撇撇嘴,退到一邊,心里直犯嘀咕:三少爺這是轉(zhuǎn)性了?以前連只貓都懶得養(yǎng),現(xiàn)在竟留個來路不明的小乞丐……

夜里,江離被一陣細碎的哭聲驚醒。

他披衣走出內(nèi)室,看見江儀縮在廊下的竹榻上,小臉煞白,小手緊緊抓著風鈴,嘴里喃喃喊著“娘”,額頭上全是冷汗。

“做噩夢了?”江離坐在榻邊,輕輕拍著她的背。

江儀猛地睜開眼,看見是他,哇地一聲哭出來,撲進他懷里:“黑袍人……他們又來抓我了……他們說我爹偷了‘圣火令’,要燒死我們……”

圣火令?

江離抱著她的手驟然收緊。燼日手里的圣火令是神殿最高信物,江儀的爹怎么可能偷得到?除非是仿造的殘品,或者……是能證明圣火令有假的證據(jù)?

他忽然想起江浩那枚金符——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那金符的圖騰有點別扭,像是被人動過手腳,當時只當是仿品粗糙,現(xiàn)在想來,或許另有文章。

“別怕,有三哥在。”江離拍著江儀的背,聲音很輕,眼神卻亮得驚人。

江浩的金符,王管事的殘符,江儀爹的“圣火令”……這三者之間,一定藏著某種聯(lián)系。而解開這聯(lián)系的鑰匙,或許就在黑風谷。

他低頭看向懷里漸漸睡熟的江儀,她的小手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以后,我護著你?!苯x輕聲說,像是對江儀,又像是對多年前那個縮在柴房里的自己。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江儀的小臉上,映出她眼角未干的淚痕。廊下的風鈴被夜風吹動,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像一首溫柔的安眠曲。

江離知道,青陽城的風波還沒結(jié)束。江浩在黑風谷遲早會露餡,王管事的底細有待深挖,神殿的暗線藏在暗處,監(jiān)察司的秦風不知所蹤,沈月帶著消息回了南江……這盤棋,才剛剛鋪開。

但他并不急。

就像此刻懷里的江儀,看似柔弱,卻能在亂葬崗活下來,骨子里藏著韌勁兒;這青陽城的亂局,看似一團麻,只要找到線頭,輕輕一扯,就能讓所有藏在暗處的東西,都暴露在陽光下。

他抬手吹滅了燈。

黑暗中,只有風鈴的輕響,和江儀均勻的呼吸聲。

明天,該讓老刀去黑風谷“幫”江浩一把了——總得讓他帶點“像樣的東西”回來,才能讓雷猛和王管事都滿意,不是嗎?


更新時間:2025-08-02 08:01:58